1.第001章
一夜的綿雨過後,鄂南城籠了一層濕意。晨光熹微,兩個丫鬟蹲在抄手游廊里,擦拭廊間雨後水漬,免得一會兒各屋主子滑倒。兩個人時不時望向東後院長房主屋的方向,然後擠眉弄眼一番。昨兒下半夜二房殷七爺喜得貴子,為府里添了八少爺,乃喜事一樁。今兒個,不少人都在等着看長房的反應。
東後院的主屋裏,大太太斜倚着矮榻上的小几,黑着臉瞪着立在一旁的殷家大爺殷爭。
王媽媽對殷爭使眼色,殷爭熟視無睹,只對大太太說:“姨母帶着表妹過來小住這事兒,兒子本不該多言。只是有句話要先放在這裏,姚家表妹已到了婚嫁年紀,母親幫她相人家是善事,但是萬不可將人送到兒子這裏。”
大太太氣得瞪圓了眼,胸口起伏不歇。
“太太,您喝口茶順順氣。”王媽媽急忙遞茶過去。
大太太猛地一抬手,將茶盞拂到地上,指着殷爭,說:“聽聽,你這是什麼口氣!你姨母和表妹還沒來就開始擺臉色、下命令!”
見母親動了怒,殷爭語氣也稍微放緩了些,說:“兒子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佳茗回了娘家,后宅還是安穩些好,免得她回來的時候傷了心。”
大太太被氣笑了,“爭兒,你當母親老糊塗了?你以為你故意瞞着就能瞞住?回娘家?她分明是丟下一紙和離書不跟你過了!你怎麼還想守着一紙和離書過一輩子?”
“她為什麼走?母親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殷爭被戳了痛處,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對味兒,言語之間也多了一分薄怒。
大太太心疼兒子,知道殷爭最近吃不好睡不好,也不想再言語打擊他,只說:“爭兒,母親知道你鍾情她。這十年,佳茗也當得起咱們殷家大奶奶的位子。母親也不逼你,那紙和離書母親就當不知道。她若肯回來,還是咱們殷家的大奶奶。誰若不敬她,母親第一個不依。可是這妾,你是必須要納!這兒子,你必須得給殷家生出來!甭管是誰生出來的,大不了記在佳茗的名下!”
殷爭張了張嘴,反駁的話說不出口。當初迎娶魏佳茗時承諾不會納妾,他不能做負心、無信之人。若大太太真是個胡攪蠻纏的人,他為了妻子做這個不孝子又如何?可偏偏他母親不是無理無情之人。老太太雖然仍健在,可是因為年歲已高早且身子不好,就不管事兒了。大老爺故去多年,二房虎視眈眈,大太太撐着長房不容易。當年殷爭金榜題名時宣帝將公主賜婚予他,而那時他與魏佳茗已有了婚約,他能抗旨不尊也是得了母親的鼎力支持。面對這樣一個母親,他不能不孝。
其實在過去的十年,大太太和魏佳茗相處得很好。問題就出在魏佳茗十年間生了三個女兒,大太太怎能不急子嗣之事。
殷爭默然嘆了口氣,用一種近乎討好的語氣說:“母親,佳茗不是不能生育,只是碰巧三個孩子都是女兒罷了。等下一胎……”
“等下一胎不是兒子你就肯納妾了?”大太太直接打斷殷爭的話。
殷爭不敢開這個口,也不能。
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大太太知道殷爭不敢應這個諾。她越想心裏越憋悶,不由抱怨起來:“馬背上長大的姑娘就是不一樣,說走就走!還帶着兩女兒一起走,要不是棠棠年紀小當時還病着,說不定一起拐走了,我這……”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了大太太的話。
“什麼聲音?”大太太皺着眉看向門口的方向,“誰在外面?”
王媽媽急忙趕過去開門,視線下移,驚訝地“哎呦”了一聲,“這麼冷的天,四姑娘怎麼在這兒站着!”
小小的殷覓棠立在檐下,雙手捧着銅鎏金鏨花海獸圖捧爐。袖子滑到肘彎,露出小半截軟軟嫩嫩的雪白小臂來。她是殷爭的三女兒,在殷家這一輩女孩里行四。
聽說是四姑娘,大太太從矮榻上下來,連鞋子都沒穿,急急趕到門口,一把將小姑娘抱起來。
“我的棠棠呦,怎麼一大早自己跑來了?那些下人都哪裏去了!瞧瞧,這小胳膊兒都凍得發紅了!”她又扭頭吩咐王媽媽趕緊將門關上,再給四姑娘拿件小襖來。
被抱起來的時候,殷覓棠慌忙將捧爐緊緊貼在胸前抱穩了,才抬頭望着大太太,奶聲奶氣地喊了聲:“祖母。”
“你抱着它做什麼?怪重的,這麼大個兒,比咱們棠棠的小臉蛋兒還大!”大太太一邊說,一邊抱着殷覓棠回到矮榻坐下。
“不重!”殷覓棠一本正經地搖頭,“下雨很冷,給祖母!”
殷覓棠踢了小鞋子,從大太太腿上爬到矮榻上,搬着笨重的捧爐,放在大太太的腰后。
“祖母倚着它,腰就不痛啦!”她拍了拍小肉手,笑了。濃密的眼睫跟着撲閃。
望着孫女彎成月牙的眼睛,聽着她糯糯的真摯稚語,大太太的心裏汩出一汪水來,還是暖暖的蜜水。那些煩心事兒都被打濕了。
王媽媽從耳房取來一件小襖披在殷覓棠的身上,然後蹲在矮榻邊,一邊給大太太換乾淨的錦襪,一邊笑着說:“四姑娘還記得您陰雨天會腰疼,太太沒白疼她。”
“那是,我的棠棠最孝順,比親兒子強多了。”大太太埋怨似地睥了殷爭一眼。
殷爭一窒,目光落在小女兒身上,不由帶了幾分笑意。
殷覓棠有些茫然地歪着小腦袋,她瞧了瞧祖母的臉色,又去看父親的臉色,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她伸出小手兒拉了拉大太太的袖子,糯糯地說:“祖母,爹爹昨天說您畏寒,讓今年早點生火盆。唔……王媽媽,你說是不是呀?”
她偏過小腦袋,沖王媽媽使勁兒眨了下眼。那鄭重嚴肅的小模樣,還以為誰都沒看出來呢。
王媽媽強忍着笑意,說:“是是是,咱們四姑娘的孝順是隨了大爺。太太有福氣,兒子孫女都孝敬您!”
大太太“噗嗤”一聲笑出來,用手指頭戳了戳殷覓棠的小腦門,“你這小丫頭,才這麼點就學會幫着你父親了!”
殷覓棠被揭穿了也不羞不惱,反而伸出一雙小短胳膊,撲到大太太的懷裏,糯糯地說:“棠棠喜歡祖母!”
軟軟的小身子撲進懷裏,大太太急忙將小東西摟住,笑着說:“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又一想,大太太就想明白了。她剛剛說殷覓棠幫着父親,小姑娘立馬來獻好,這是表明誰也不偏心,兩邊都喜歡?
“你這孩子!”大太太樂得把小姑娘抱得更緊了。
自打小姑娘進了屋,屋子裏的氣氛一下變了。前一刻還母子相執呢,眼下倒多了幾分其樂融融。大太太抱着殷覓棠說了些話,又讓王媽媽去查一查殷覓棠怎麼是自己過來的,不僅沒丫鬟跟着,而且院子裏也沒個下人通報。失職的得狠狠地罰。
“母親,時辰不早了,該送棠棠進宮了。”
大太太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不滿地說:“咱們棠棠才幾歲?這麼一大早就喊起來進宮。今天多冷,晚些時候說不定還能下雨。依我看,今兒就不去了。”
“不行,不行!”殷覓棠執拗地搖頭,軟軟白白的腮鼓起來。
“那棠棠倒是說說怎麼不行。”縱使再怎麼不滿,對着孫女,大太太的語氣還是放柔了許多。
“和公主約好了的!唔……不能失信!”明明是軟糯的稚語,卻帶着一種特別嚴肅認真的味道。
殷爭笑着看了女兒一眼,說:“棠棠說的沒錯,約好的事情不能失信,更何況對方還是公主。”
大太太沉吟了片刻,才說:“正是因為對方是公主,我才不放心。棠棠雖然和公主交好,可棠棠畢竟是個才四歲的孩子,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公主怎麼辦?皇家的公主,難免帶着天生的高貴驕縱,不宜交往過深。”
“小紅豆兒不是那樣的人!”殷覓棠整個眉頭揪在一起,軟腮鼓得更圓了。她最好的小夥伴被祖母質疑了,她不太開心。
“覓棠,不許這樣和祖母說話。”殷爭在一旁沉聲道。
殷覓棠低着頭,雙肩也耷拉下來,像個犯錯的小可憐。
“你訓她做什麼!”大太太眉毛一豎,“訓她之前想想你自己!她說話可比你受聽多了!”
大太太揉了揉殷覓棠的頭,慈愛地說:“棠棠想去就去吧,多加件衣裳。”
“祖母最好啦!”殷覓棠眼睛一亮,摟住祖母的脖子,將嫩嫩的小臉蛋貼在大太太的臉上蹭了蹭。
殷爭無奈地笑着走過去,將小姑娘抱起來,道:“母親,我帶着棠棠下去了。”
大太太點頭,目光還留在殷覓棠身上。
臨出門前,殷覓棠在父親懷裏扭過小身子,特別認真地說:“祖母,棠棠不冷,不會再生病了!”
大太太再點頭,慈目眯成了一條縫。
殷覓棠倒不是自己過來的,而是奶娘趙媽媽抱過來的,只是快到的時候,她讓趙媽媽回去吩咐事情。趙媽媽瞧着馬上就到了,才放心回去,讓殷覓棠自己進主屋。等殷爭抱着殷覓棠出來的時候,趙媽媽已經立在檐下候着了。殷爭將懷裏的女兒交給趙媽媽,又囑咐了幾句。
殷覓棠時常進宮,每次都是趙媽媽跟着。
趙媽媽抱着殷覓棠往回走,殷覓棠望向立在檐下的父親,殷爭側身望着遠山上的霧氣,他的眉宇之間蒙了一層愁態。殷覓棠將小腦袋歪在奶娘的肩上,輕聲說:“我要是男孩子就好啦……”
“姑娘剛剛說什麼?”趙媽媽沒聽清。
殷覓棠明朗笑起來,“要是能一直被媽媽這麼抱着就好啦!”
“好好好,只要咱們棠棠喜歡,奶娘就一直抱着您……”
殷覓棠回到住處重新換了身衣裳,匆匆被奶娘抱上進宮的車馬。車馬行了不多久,進了一道宮門,再改乘軟轎,悄聲抬往鴻元公主的凌鳳宮。
軟轎行了一半忽然停下來,殷覓棠等了又等,也不見走。她挪了挪小屁股,湊到軟轎一旁,把軟轎旁的垂簾扯開一條縫兒,小聲喊了句:“趙媽媽……”
“姑娘怎麼了?”趙媽媽急忙彎下腰湊到小窗旁。
“怎麼不走了呀,要遲了呢!”
趙媽媽溫聲和她解釋:“陛下剛剛下早朝,咱們得避讓。”
殷覓棠伸長了脖子,朝前望了一眼。她沒看見皇帝,只瞟見宮人簇擁的鑾輿一角,還有恭敬伏地跪拜的兩排宮女。
殷覓棠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說:“這麼早就已經下朝了呀。”
“那是自然,陛下每日需寅時一刻就起來準備上早朝。”
殷覓棠低着頭,掰自己的手指頭數起來,她亮亮的眼睛裏裝滿驚訝,“哇,那麼早呀!”
趙媽媽笑着說:“是呀,咱們棠棠每日懶床的時候,皇上已經和文武百官在宣明殿理政了呢。”
“每天?可是皇上不是才比棠棠大一歲嗎?”殷覓棠更驚訝了。
“因為他是皇上。”
“那也是小孩子呀!”
趙媽媽不知道怎麼跟殷覓棠解釋了。她看一眼前面,說:“姑娘坐穩了,要起轎了。”
殷覓棠皺着小眉頭想事兒呢,聽趙媽媽這麼說,慢吞吞地將垂簾放下。趙媽媽剛站直身子,猛地聽見殷覓棠又喊了她一聲。她詫異地扭過頭去看。掀開的藏色垂簾下露出殷覓棠小半張臉,粉嫩可愛的小臉蛋兒上卻是一副決然悲愴的神情。
“媽媽,棠棠以後再也不睡懶覺了!”
趙媽媽一愣,頓時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