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太君見兒子悲不可抑的神態,自知失言,只是當著滿堂兒孫,她拉不下面子和兒子說好話,只得重哼一聲將頭轉向一邊。
侯爺見母親終於作罷,便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中情緒,轉頭對二小姐溫和道:「這是沈元帥給你取的名字?」
二小姐直起身,雙目直視父親,點了點頭。
侯爺看着陌生的女兒,只覺得那雙眼睛太過明澈冷冽,目光注視下似乎一切無可遁形,他本就有些心虛,此刻竟覺得無法與女兒對視,便略略移開視線,低吟道:「含章,含章,世有名刀,彩似丹霞,名為含章,既如此,也不必改了,你便叫含章吧。」
含章躬身伏地,「是。」
小小一所貞華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兩間抱廈,雕樑畫棟,精緻可愛,院裏種着兩株好幾十年的蔥鬱冬青,冬青又名女貞,想必這貞華院正是因此而得名。
此時正是秋高氣爽,冬青上一束束的紫色果實垂累可愛,襯着經冬不枯的綠葉,很是精神。
樹下稀稀落落有些落葉,傍晚時分,兩個粗使小丫鬟一邊漫不經心掃着院子,一邊嘻嘻哈哈聊天。
「欸,聽說這屋子裏住的二小姐是個瘸子?」
「是呀,我聽安泰院的香姐姐說的,她說二小姐進門的時候穿得跟個乞丐一樣,破破爛爛的,走路還一瘸一拐呢。」
「難道生下來就是個瘸子?」
「聽說小時候還是個齊全孩子呢,不知怎麽的,出去十幾年就成這樣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憐呀。」
「可憐個頭,都說她親娘是個不守婦道的,所以得的報應呢。」
「錦繡、錦絹,你們兩個不幹活嘀咕什麽呢?」廊下有人提着名字高聲喝道。
那兩個開小差的小丫鬟嚇了一跳,忙不迭應了,趕緊的收拾了東西一溜煙跑遠了。
廊下那黃衫婢女啐了一口,掀了帘子進屋。
屋內床帳掩得嚴實,含章已經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還沒有蘇醒。
黃衫婢女櫻草便將手上托盤小心放在桌上,朱漆雕花的托盤裏,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和一小碟蜜餞糖果。
二少奶奶手段利索,侯夫人才吩咐完,中午便已經請太醫來診治過了,二小姐氣弱體虛,脾胃失調,又染了風寒,且得好生將養,大約一個月後才可以出院子。
侯夫人便將自己和櫻蘭兩個派到貞華院裏伺候二小姐,按例侯府里的小姐每人身邊該有二等丫鬟四個,三等丫鬟八個,今日倉促,便只將兩個人來應急,想必到了明日,剩下的幾個人都會湊齊了送過來。
自己本是夫人正院裏的三等丫鬟,匆匆被提了二等送來的,以後就是貼身伺候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嫁人,自己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可是這樣一個瘸了腿的大齡女子,還有好人家會娶嗎?
丫鬟從三等到二等,幾乎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干粗活到做細活,月錢也翻了一倍,但這樣一個天降大餡餅後卻是暗淡無光的未來,櫻草只覺得十分茫然。
似是被櫻草的聲響吵到,床上的人動了動,櫻草一驚,忙湊過去撫開紗帳,「二小姐。」
含章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她,一點也不像剛剛睡醒的人。
櫻草被盯得有些無措,似乎心裏剛才那些想法被看了個透,她臉有些紅,訕訕道:「二小姐,湯藥好了。」又快步將葯捧了過來。
含章不語,伸手從她手上接過葯碗,一氣喝乾,隨手將碗放回去。
櫻草忙側過托盤,道:「請小姐用蜜餞。」
含章不再多看,只掀開被子起身,「我從不吃糖。」睡了一覺醒來,她嗓子啞得更厲害了,說話像是從喉嚨里磨出來的一般,十分艱難。
櫻草愣了一下,道:「是。」便將托盤放到一邊桌上,正想回來幫含章穿衣,一回頭,她已經穿好了上衣,正站在鏤雕卷草花衣架子旁邊系裙子。
櫻草心裏一急,走過去,伸手便要接含章手裏的系帶,「二小姐,我來吧。」
含章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如寒刀,櫻草不由一呆,手定在半空一動也不動,含章也不理睬,低頭系好帶子。
她這身衣服料子嶄新,上衣淺淺淡黃,下面是綠綾裙子,繡花十分雅緻,她穿着長短合適,只肩膀處顯窄了些,看上去似乎已經改動過了,只是還有些窄,好在這衣衫都是寬鬆型,看上去也不明顯。
櫻草看含章低頭打量衣服,忙笑道:「這是太太特地尋出送過來的,都是四小姐沒穿過的衣服,因為要給小姐趕製新衣有些來不及,便請二小姐先委屈着將就穿,明兒就請裁縫來給二小姐量尺寸做新衣。」一邊說著,邊偷偷看着含章的神情反應。
含章撫平衣角的褶皺,點頭道:「這就很好。」
櫻草見她神色淡然,並無不喜,心裏便有些放下心來,她有心和含章多說說話拉近些關係,便沿着剛剛的話繼續道:「說來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是有緣呢,這貞華院以前就是四小姐在住,兩個月前四小姐出嫁,這裏的東西都是全的,小姐回來住着,正是方便呢。」
含章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繼而又慢慢撫着皺痕,櫻草敏銳地看到這一頓,正暗自奇怪,含章將手抬起來,手指生滿老繭,許是太過粗糙,將細緻順滑的絲綢勾破了一根絲。
櫻草訝異地看向含章,只見她仍是淡然神色,只眉宇間泛過一抹酸澀。
本是侯府出身的金枝玉葉,如今卻雙手粗糙到連粗使婢女都不如,櫻草心中不由湧起一片憐憫之意,忍不住道:「小姐,我聽說牛乳浸手能柔化皮膚,不如我今晚便去領些來?」
含章將手攏到袖筒里,搖頭道:「不用了。」
櫻草見她藏匿了手不欲他人知曉,只覺得二小姐真是可憐得緊,忙道:「那些不打緊……」
「櫻草!」有人掀帘子進來,口內叫着櫻草的名字,來人一身肉桂粉配銀紅的衣裙,看着很是嬌嫩可人,正是派到貞華院的另一個丫鬟櫻蘭。
櫻蘭她爹是外院裏得用的管事,連帶着這個女兒在丫鬟們中也頗有些體面,加之她平素行事一絲不苟,比小姐也不差多少,頗得侯夫人的喜愛。
如今兩個來伺候的丫鬟里便順理成章以她為尊,櫻草雖私下和她關係親密如姐妹,但被她這般喝斥,仍有些心驚膽顫,垂手立在一旁,好似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櫻蘭手上提着一個食盒,對含章福了福身,便叫櫻草一起過來擺飯,櫻草畏畏縮縮的,聽她一喚便如得了特赦般,忙忙地撇下含章過去幫忙。
雕刻了四時花卉的小圓桌上擺了三菜一湯,菜色精美,白膩如玉的瓷碗裏是晶瑩飽滿的碧粳米飯,因為午間備的飯不夠,這次櫻蘭特地多盛了一大盆過來。
含章也不多說,提起筷子就開始吃,她動作柔緩斯文,無論是低頭角度或是咀嚼的幅度都是大家閨秀應有的模樣,可就是這樣的動作里,不知為何帶了一股風捲殘雲般的魄力,不知不覺中就用了四碗飯下去。
櫻草中午已經親眼見過一回,此時又見,還是覺得不可置信,櫻蘭卻照舊面無表情地侯在一邊。
用完飯,含章在院子裏各處轉了一圈,待到天色全黑便回了屋歇息。
洗漱過後,櫻草說要在外間守夜,含章也不回答,只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把銀柄黑鞘的匕首來,「有它就夠了。」這匕首是她綁在小腿上帶來的,樣式不見得多稀奇,上上下下也是乾凈的,只是不知為何隱隱透着一股冰冷肅殺的血腥氣。
上午解衣沐浴時櫻草還被嚇了一跳,她從小就在深宅大院裏長大,雖是奴婢,卻也是嬌生慣養,比尋常中等人家的女兒也不差,長這麽大連菜刀都沒碰過,驟然看見一把冷鋒傲然、血氣森森的匕首,不免心驚膽顫。
此番又見,櫻草仍是不能適應,忍不住退後了一步,櫻蘭偷偷扯住她的袖子,對着含章斂眉行禮,「小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歇在屋後耳房,隨時聽候小姐吩咐。」
含章無可無不可地挑挑眉,自顧自解衣卸裙。
櫻蘭又行了一禮,緩緩起身,從柜子裏尋出一支蠟燭點了捏着,攜了櫻草退出屋子,閉門離去。
過了一個拐角,櫻草按着小心肝,後怕地拍拍胸口,小聲對櫻蘭道:「姐姐,二小姐她……」她想了想,用了一個詞,「她好奇怪呢!」她們兩個從小同住一個屋一起長大,私下的情分不比尋常,所以背着人時,櫻草在櫻蘭面前便自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