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算人常欲殺
?侍郎雪天落水溺亡的事震驚朝堂,成了當日朝會的主題,陳景行下恩旨,視魏坤之死為因公殉職,厚葬賜殮,家人由朝廷賜金養之。
並下令為沐恩橋加上圍欄,特旨取締先皇所定的趕朝不可私結群而行的規矩,自此百官可自由合群借光趕路。
是日晚間,顧清玄的馬車直接從官署駕到江月樓,到頂樓雅間與江河川相見,江弦歌先出來見禮,“伯父今日無恙否?”
顧清玄點頭,微笑:“一切無恙,這也多虧了弦歌及早相告,不然……那躺在御賜棺柩中的恐怕就是我顧某人了,這次真得謝謝你們父女倆,你父親何在?伯父今晚要與他暢飲一番!”
“晦氣之言,伯父勿言。”她神色中依然有一絲擔憂,接着道,“父親稍候便會上樓來,伯父且坐先飲一杯熱茶。”她說完就去往對面的琴閣,坐在紗幔之後,扶起琴弦,一曲動人。
江河川來了,兩人關門對坐,顧清玄道:“盧家人還是太急了,這麼快就想直接要了我的性命,哼,還好天不絕我!”
昨日盧氏父子討論過不能留顧清玄,於是想在父親面前爭功的盧遠承自作聰明,想出一條又笨又狠的計策,買通司明太監利用大雪寒天,在百官趕朝時暗殺顧清玄。
卻沒想到那司明太監並不認識顧清玄,只知他是戶部尚書,見魏坤走在戶部官員最前放,就把他誤當作顧清玄,下了殺手。
這江月樓名士往來頻繁,時常有官員在此小聚,因設有僻靜雅室,來這裏商量不可告人機密的人也不少,喜好江月樓靜雅的盧遠承昨日就選擇在這裏與易裝出宮的司明太監碰面謀事,但是他們不知道,江月樓就是顧清玄的耳目所在。
顧清玄當年資助江河川開江月樓,目的之一就是探聽長安城內動向,兩位老友聯手二十年,江河川為他提供的消息情報更重於盧遠植對他的提拔。
二人細聊近來之事,顧清玄道:“我為官二十年,能做到正二品,也都是多虧了老兄你在背後幫襯,今日更是救了我一命,這大恩,我顧清玄至死不忘!”
他親自為江河川斟酒,江河川推卻,感慨道:“清玄你莫這樣說,當年我落魄到那個地步,還不是多虧你和嫂夫人拉我一把?傾盡家財助我開這江月樓,嫂夫人還為我做媒聘得愛妻,這恩情我又何能忘懷?你我兩家合為一家息息相關,如今你身臨險境,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我自然是要傾盡全力來幫!”
顧清玄放下酒杯,起身向他鞠了一正躬,他也起身回禮,兩人不多言一切瞭然於心。江河川又問顧清玄以後當如何。
顧清玄只答:“颶風過崗,伏草惟存。”
第二日,他派人將戶部近十年的賬目交到御史台,並以受寒得重病為由告假在家,不問政事。
再說顧家母女這頭,她們出了長安城,當夜也遭大雪封路,耽擱許久,又幾經艱難,終是到了洛陽,住進北山的清樂庵後院中。
這個後院與前邊只有寥寥數人的尼姑道場是兩相分開的,整個院中只住了一人,是一十六歲少女,名為扶蘇,她並非尼姑,她住在這裏本是為服侍帶髮修行的祖母,前兩年祖母去世,她又沒了其他家人,便成了孤女。
但這孤女來歷不俗,她的祖母是洛陽藥王的孫女,他們家族曾以研葯制毒聞名天下,後來家境衰敗,又遭仇家報復,幾乎滿門被滅,只有她與祖母僥倖逃生,被洪家收留,受洪氏庇蔭而餘生。她的祖母為報洪家恩情,也為本門技藝得以傳世,就在這北山開了葯爐,親自製葯供洪門藥店出售,也為洪門走鏢人研製各種強身治傷的奇葯,制活血葯時偶然製成了可以致使女子滑胎的葯——寒丹散。誰想竟有官門侯府的女子大量偷買,十幾年前還有后妃用此藥害死寵妃的胎兒。她的祖母那時就覺自身造孽,不再制此葯,併入清樂庵帶髮修行。
這次顧家母女帶着洪家家主的手書來求寒丹散藥方,扶蘇顧念洪家恩情,拒絕不得,又聽她們坦明了內情,她只得找出祖母遺物中的藥方,為她們製藥,她雖年紀輕輕,但完全繼承了家族葯術,制一味寒丹散不在話下。
離開長安半月有餘,顧清寧就得了葯,毫不猶豫地飲下,受萬般折磨,血流滿床,過程中幾度暈死過去,雖知不會傷及性命,而當時情形是生不如死。沈嵐熙也苦熬了一夜,幾乎陪着她流幹了血淚。只有扶蘇全程清醒,往來照顧。
顧清寧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有了知覺,漸漸醒來,朦朧間看床前沈嵐熙的模樣,好似蒼老了十歲。見她睜眼,沈嵐熙又淚如雨下,緊握女兒的手埋頭抽噎:“清寧……還好,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清寧……”
顧清寧面無血色,微啟乾澀雙唇:“不,一切才剛剛開始。”
顧清寧在北山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完全恢復,有扶蘇幫助調理她身體已然無恙。乍寒天已過,洛陽今年春暖來得早,她們將走時,正好趕上北山牡丹開花,沈嵐熙帶她賞過牡丹,二人回清樂庵收拾東西準備歸程。
當晚,顧清寧與扶蘇閑談,向她表示謝意,聽說了她的身世,思量道:“扶蘇,你一個女兒家久居深山也不是長遠之計,在此孤苦無依實在可憐,不若就隨我去長安吧,你陪我在此患難一回,於我有大恩,我必視你為親妹,今後我們姐妹永不相離如何?”
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望着顧清寧,雙眸平靜無波瀾,沉默了一晌,抬手平舉到眉心,正身伏地一拜,道:“姐妹之分不敢高攀,作一丫鬟足矣,請小姐放心,扶蘇必盡心侍奉,永不泄露這山庵之事。”
顧清寧微微一怔,啞口失言,不及她回應,扶蘇已經起身走出房門。不過多時,她又歸來,神色平靜如前,與顧清寧對立,從袖間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將瓶內藥物一飲而盡。
顧清寧來不及阻攔,扶蘇已摁着胸口跌倒在地,嘴角含血,瞪大眼睛直視失措的顧清寧:“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扶蘇將永不泄密……”
“你怎麼能喝毒藥?我就算要你保密也不用你服毒自盡啊,你怎麼這麼傻?”顧清寧被她嚇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不……這不是致命毒藥,這是致啞的葯……扶蘇以此表明決心……從此失語……絕不泄密……絕不背叛你……你……也不能背棄我……我會竭力幫你……而你也要成全我,幫我達成目的……可行?”
“好!”顧清寧摁住她的肩頭,與她決絕的雙目對視,堅定立誓。
第二日,她們三人乘馬車駛出北山,回頭望時,清樂庵後院的方向飄來滾滾濃煙燃起熊熊大火。
三人的秘密就此付之一炬,卻永遠根植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