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絕藝如君天下少

第六十九章:絕藝如君天下少

?嵐熙啊嵐熙……

他好像是發燒了,病得昏昏沉沉,一閉眼彷彿沉入一片燈海中,搖搖曳曳,無數放大的燭火,恰如那年的酒樓一廂……

二十歲的他上了洛陽酒樓二樓,就算已經被酒迷醉了,心中依舊有些緊張,看着她的侍女打開雅間的門,又全部無聲地退到外面。

接着門關上了。

他抬起頭,有些慌張的目光在屋子裏梭巡,看到了她,擁着狼裘坐在暖爐旁的她……

顧清玄上前,附手一禮:“小生顧清玄見過沈小姐,多謝沈小姐贈美酒。”

“不必多禮,顧公子坐吧。”她沒有看他,只撫摸着狼裘。

此刻的隨和讓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富家名門,向來最多禮的就是她,這時候是怎麼了?在這一個陌生人面前竟一點都不拘束?倒想顯露最自在的樣子,只要在他眼前……

他在她對面坐下,看了下她面前的茶具和一壺香茶,隨意問道:“小姐來酒樓不喝酒嗎?”

她道:“我本就不是想來這酒樓的,只是在門口避風時聽人說有狼裘,才進來看看。”

“那已經得了狼裘了,為何還不走呢?”他心裏放鬆下來,充滿期冀與好奇。

“那你又為什麼留到現在?”她毫無怯意。

他笑了笑,“因為我想等小姐下樓,再看小姐一眼。”

她問:“只看一眼就可以了?”

他點頭:“是,一眼就足夠了。”

“那你現在已經看了好幾眼了,又當如何?是否過分?”她玩笑道。

他端坐着,又點頭:“那好,我閉上眼睛,不看了。反正已經記下小姐的樣子了。”

他果然閉起了雙眼,較真的樣子惹得她一笑:“你這樣閉着眼睛,又怎麼陪我下棋?”

他笑道:“其實我不會下棋。”

“那你方才為什麼說會?”

他道:“因為我想上樓。”

她默然片刻,也坦誠道:“其實這雅間裏根本沒備棋盤……”

“那小姐為何還邀我下棋?”

她垂面,雙頰微紅,“我不知道,或許只是想要你上樓吧……”

他睜開了眼睛。

不再問下去,不再探究動機,似乎已經明白,自己和她都明明白白。他看着她,像在觀賞一塊珍藏已久的美玉,陌生的疏離,彷彿從來都是認識這樣一個人的,彷彿她是註定要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驚喜。

“我……我邀公子上樓,是真想與公子弈棋的……”她在他的目光中變得心亂如麻,不知為何,她開始有些害怕,她害怕這個人所有的吸引力,害怕自己陷進她不能想像的心緒中。

他的目光不打算移開一點點:“沒有棋子棋盤,怎麼弈棋?”

她拿起旁邊的一張大紙,鋪到兩人間的桌案上,又拿筆蘸墨,遞給他:“在紙上畫棋盤對弈如何?”

他接過筆,點頭:“小生不善奕,還請小姐賜教。”

有些人是註定要相遇的,不然這一生如何圓滿?

洛陽城的寒夜,伴着不眠的燈火,外面寒風凜凜,而他與她對坐在暖爐前,畫紙而奕。

他們下了好多局,畫滿了好多張紙,紙張隨意地堆在案邊,上面的墨跡隨着時間凝干。

更深了,縱使忘形,也難以再放任自己,她準備離去,回到她高牆深院的家裏去。

她沒有叫丫鬟進來,而是自己披上厚重的狼裘。

他彎腰拾起地上那厚厚的一沓畫滿方格的紙,抱在懷裏,貼着單薄的布衣。

“你要這些廢紙作甚麼?”她問道。

他回道:“你把我最貴重的東西都帶走了,我只能留下這些了,以後不能見到你的日子裏,好歹有個念想……”

她心頭一動,惶惶失神:“我拿了你什麼貴重之物了?”

他指指她身上的狼裘,又指指自己,有些迷醉的眼神忽而變得很憂傷,“我唯一的狼裘大氅……還有,我的心。”

她凝然不動,全心全身彷彿都死在了他這一句話這一個憂傷的眼神中。

兩人默默地對視,他靠近她,走到她咫尺之處,伸手撫了撫她身上的狼裘:“你知道這狼皮是怎麼來的嗎?”

她搖搖頭,身體卻依然動不了,看着他越來越近,附到自己耳邊,說著:“我到山上打獵時,獵來的。沒想到吧?我一弱質書生還會狩獵……你知道那時候有多危險嗎?我瞄中了一隻野兔,而那匹野狼盯准了我……它從背後向我撲過來……”

隨着他的話語,她心中一緊,“然後呢?”

他的身體再向前傾,貪婪地又近一寸,“我被它撲到地上,它的血盆大口向我咬下來……我當時怕極了,它的的每個利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頭向下,呼出的熱氣撲到她的脖子上:“那時候,我都能想到自己會被它怎樣撕得粉碎,會被它吃干抹盡,連骨骸都不剩……”

他看清她白皙的脖子上,根根血管在細軟的小絨毛下涌動,每一寸皮膚經絡都籠上一層誘人的色澤,然後……

他張嘴咬了下去。

沒有用牙齒碰到她細嫩的肌膚,而是雙唇含住,舌尖撩撥地一觸一轉,他能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她驚恐起來,伸手推他。

他絲毫不讓步,一手撫上她的背脊,一手將懷中的紙張揚手灑向空中,白紙飄飛滿室,在他們身周盤旋而落……

他謄出了手,將她完全擁入懷中,撫着她的側臉靠到自己胸膛上:“你聽一聽,貼着我的心聽一聽,那時候,我的心跳也是這樣快這樣慌,我相信自己必死無疑……”

“可是我沒有妥協,惡狼撲倒我的時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也沒想到我竟會有那樣的力氣,緊緊鎖住它的脖子,把他的血盆大口硬是扳開了,然後反身將它壓倒,拿起石頭猛砸它的頭顱,它的血漿迸到我臉上,我直視着它的眼睛,露出比它還要兇狠的目光,我不但要殺它,還要震懾它,讓它親眼看着自己被降服,被毀滅……”

他的語速加快,略微激動地講述着他驚心動魄的故事,將她越抱越緊,彷彿身體中有一股能將人刺穿的力量即將衝破一切爆發而出,須臾滅頂……

“你聽過狼嚎嗎?那是一種很驕傲很野性的叫聲,甚至在它死時發出的嗚咽都帶着狼性的凌厲,死不甘休一般,攝人心魂……”

他的舌尖在她耳垂上打轉,“你知道為什麼這狼皮上的毛這麼柔軟嗎?”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上撫摸,摁了下去,隔着狼裘輕揉她的身體:“因為,我在那匹狼還沒完全死掉的時候,就一刀扎進它胸膛,活活將它整張皮扒了下來,它還在嗚咽着,那聲音卻不再驕傲……”

她的喘息聲愈加強烈,身體浮動顫抖得愈加厲害,給他一種完全淪陷的錯覺,他不由得得意起來,閉眼去吻她的唇。

然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她腳步一踮,一下咬上他的頸項,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深色的牙印,滲着斑斑血跡……

猛地一陣痛楚,傳遍全身,他卻感覺更加快意。

趁他吃疼的一瞬間,她推開他,卻毫無一般女子在這種情況下的羞澀怯意,理好衣襟,撫平狼裘,與他對立,微微仰首,甩袖一笑:“疼嗎?你可以降狼,可降不了我。”

他撫摸着勁上的隱隱作痛的牙印,似有貪戀,與她對視而笑:“那你可願做馴狼者?”

“馴狼?聽着挺有意思,如何做?”

“嫁我。”

她大笑起來,故作輕蔑,道:“嫁你?你可知我是誰?洛陽首富沈家大小姐,連名震天下的洪家大公子求親,都沒有答應,你一貧寒書生,把唯一的禦寒大氅都換作了酒錢,憑什麼讓我嫁你?”

他道:“因為我能給你他們都給不了的,無論是洪家公子還是別家少爺,都不能讓你成為馴狼者,可是我能,與我共赴前程,你所得到的不僅僅是榮華富貴,還有一生的驚心動魄。”

“你什麼都有,但可曾親手創造過什麼呢?沈小姐,前半生平穩安樂,後半生伴我逐權於天下如何?”

她不置可否,淡然笑着,望着眼前這個人,踏過一地畫滿棋子的白紙,走到他眼前,道:“再與我對弈一局,我們來賭一賭吧。”

他問:“賭什麼?”

她道:“賭一生。”

他微笑頷首,拘了一禮,“好。”

最後這盤棋,他贏了,贏了半子。

“輸了一晚上,這最後一局卻被你贏了……”

“不是我贏,而是小姐想輸。”

有很多事情,從相逢的那一刻起就已註定。

她放下筆,眼觀紙上棋局:“其實你會下棋,且十分善奕,對不對?”

他點頭:“三歲會棋,七歲善奕,再無敗局,今晚卻只贏了這半子。”

“你欺我?”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此生此世,顧某隻欺世,再不欺卿。”

……

“嵐熙……”

他夢中囈語,渾身冰冷地醒來,伸手一攬,身旁卻是空,這麼長時間了,他還沒有習慣沒有她。

榻邊掛着那張狼裘。

二十四年前讓她們結緣的那張狼裘,他們曾在趕往長安的路上用它共同禦寒,一張狼裘將他們裹在一起,也在極其貧寒的時日中猶豫過要不要用它來換女兒的葯錢……

他撐着虛浮的身體從榻上起來,外面青空正暗,天未拂曉。

做了這麼多年官,他已習慣在這個時辰醒來,而往往沈嵐熙起得比他還早,為他操持洗漱備好官服,與他在用早膳時談論公事或家事。

今日是年末,往日年這一天,沈嵐熙會起得更早,去為兒女們打理過節的衣食……

顧清玄沒有穿外衣,只披上狼裘,出了房門,往後院去了。

他到雜物房中找出一把鋤頭,此時這鋤頭對他來說已過於沉重,而他還是扛了起來,走到前院的一顆槐樹下,獨立寒風中,微垂着無神的眼眸,一下一下地挖着……

從深更挖到黎明,他愈加虛弱,身體昏沉不堪,終於完全失去知覺,向前倒去,昏迷在他挖出的淺土坑中……

天放亮之後,早起做活的唐伯發現了他,連忙呼救,他的驚喊聲呼出了休沐在家的顧清寧。

卻沒有喚來顧清桓,他昨晚未歸。

顧清寧連忙與唐伯扶蘇一起將顧清玄扶出土坑,送回卧房,扶蘇打來熱水給他清洗,唐伯趕緊去請大夫。

照拂好他之後,顧清寧出了屋子,到他暈倒的槐樹下去看,一好奇,就拿起鋤頭接着顧清玄挖的坑繼續挖,挖得越來越深,逐漸看清土下埋着的木板,好像是什麼箱子。

把坑挖大之後,她撬開木板,只見那箱內是一壇壇封存緊密的陳釀。

唐伯把大夫找來了,一回來見她跪在地上撥土,就急忙道:“怎麼把這挖開了?這不時候還沒到嗎?大小姐,還是先填起來吧?”

顧清寧問:“這是什麼?”

唐伯有些訝然:“這是女兒紅啊。”

“小姐怎麼會不知道?在小姐你出生的第一年,大人剛入仕,在這開府的第二天他就和夫人一起在這裏埋下了九十九壇佳釀,說是等小姐出嫁時再挖出來給小姐作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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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錦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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