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無法無空亦無滅
“弦歌!”顧青玄大驚失色,撲過去抱住倒地的江弦歌。
楊容曦自己都被自己嚇傻了,手緊攥着匕首,瞪大眼睛看着捂着心口血流一地的江弦歌,停頓了下,她還沒有放棄,大叫一聲,雙手舉起那沾血的匕首,瘋狂地向顧青玄撲去。
但這時楊嘯寧已聽到了動靜,闖進了書房,一腳踹開了她,她連人帶匕首摔在牆角,眼見自己沒有還擊的餘地了,她徹底死心,爬過去抓到自己匕首,抹了脖子。
書房內霎時間血流成河……
楊隆興沒有顧青玄想的那麼低智,也沒有王繆想的那麼無恥。行到絕處,他想的不是出賣自己的女兒去色誘顧青玄,他也知道顧青玄是不可能上當的,所以他交代給楊容曦的任務就是,殺死顧青玄。
就算不能救楊家,他也要和顧青玄同歸於盡。
可惜楊容曦失敗了。
……
顧青玄抱着奄奄一息的江弦歌,發狂地對趕過來的下人吼道:“快找大夫!快!快!我不要她死!弦歌不能出事!快!找大夫來!”
在一片混混沌沌中,她靠在他懷裏,看着周圍人兵慌忙亂,看着他那麼驚恐那麼害怕的神情,她終於感覺到了一些什麼……
流血的傷口很疼,可心裏殘存最後一絲滿足。
她彷彿看到一條路,那是她的出路,她知道沿着那條路走,她就能擺脫這一切了,可是沿着那條路走,她也要離開他了……
這不是第一次,上次她自己尋死,差點喪命,那時她是真的想踏上那條路,永遠地離開,可這次,她有些捨不得。
可能真的只能這樣了吧。
犯了錯誤,就得付出代價,命途出錯,她早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不捨得,她也留不住,她只能走得慢一點,慢慢地向他告別……
丫鬟們拿來藥箱和布,給她緊急止血,可那個血窟窿怎麼堵也堵不住,她的生命隨着那些鮮血一點點地流逝……
顧青玄聲嘶力竭地呼喊着,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聲音似乎獨有力量,拉扯着她,拚命挽留着她,讓她最後一縷芳魂徘徊不散,固執地把她留在人間。
她在人間的時間不多了,有些話不說就晚了……
“我……”
他聽她發出了聲音,連忙附下耳去聽,緊張道:“弦歌,你要說什麼?伯父聽着呢……”
“顧青玄……”
她終於喚出了這三個字。
顧青玄一愣,心裏生出寒意,他聽到她喊他的名字,所理解的意思完全不同於她的真實心意,他以為她怪他了,她恨他了……
“我只是想這樣叫叫你……”她竟然露出了笑容,無力的聲音中透着高興。
顧青玄卻很疑惑不解,不過這種緊要關頭他也想不了其他,只當她是重傷糊塗了,一時神智不清。
她張張口,多次想要發聲,似乎就快竭盡心力了,顧青玄焦急地問她,她要說什麼。她知道自己是有太多的話想說了,可是為什麼要說呢?
不說就晚了?
不,早就晚了,她晚出生二十年,她沒在最對的時機遇到他,這一切本來就晚了……
所以,她拼着最後一分力氣,說的是:“饒了楊家人吧……總有一些人是無辜的,放過那些無辜的人吧……”
這個時候,她說什麼他不能答應呢?哪怕他是真想將楊家人都碎屍萬段,補償她所遭受的傷害,可她開口了,他只能點頭:“好……好,伯父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聽話,一定要挺住,大夫馬上就來了,血就要止住了,弦歌你一定要堅強點,想想你父親,想想我們,我們都不能失去你啊,弦歌你要撐住,伯父求你了,你睜開眼……”
他的身上和手上都是她的血,在不斷哀求中,他握住了她的手,就像要把她從某處拉回來一樣,他握得很用力,一滴淚從他眼中落下,滴到她臉上……
她知道那是淚,有他的溫度,她還是不敢相信,顧青玄為她落淚了。
到底要受多少傷,才能走到你身邊?
到底要兜轉幾回,浮沉多久,才能讓你看到我?
……
這是顧府最血腥最黑暗最慌亂的一夜,書房內的血十幾個丫鬟擦了不知多少時辰才擦乾淨,屍體從書房中運出,身上沾滿血的人一個個從那裏面出來,觸目驚心,驚心動魄,這一夜無人能眠。
張晟越唐之乾等大夫都來了,還有許多太醫院的御醫聞聽訊息也連夜趕到了顧府,他們看到渾身是血的顧青玄,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可怕。
這一夜,他不再用謙虛儒雅做外表,他不加任何掩飾地讓戾氣暴虐展現於外,令見者膽寒,觀之驚心,不可逼視。
張晟越上次見他類似這樣,還是在四年前沈嵐熙去世的時候,不過那時候他只是絕望,而不像這夜此般充滿威懾力,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坐在那裏,就讓大夫們覺得,如果他們救不回江弦歌,那他們可能也會走不出顧府。
“顧大夫,江小姐的血止住了,所幸傷口離要害還有一段距離,沒有傷及命脈,但是失血過多,恐怕難以醒來,傷口太深,恐怕……”救治了幾個時辰,張晟越和幾位御醫頂着滿頭的汗,過來向他稟告情況。
“恐怕什麼?恐怕她還有性命之憂?”他直問道。
一個眼神讓人不由得驚得一哆嗦,眾御醫皆不敢答,只有張晟越在頓了一晌之後,憂慮地點點頭。
顧青玄卻也沒有暴怒,只定定地看着將明的天色,良久,合眼道:“你們儘力吧,顧某拜託了。”
他去了後院小佛堂,給沈嵐熙的靈位點了柱香,然後又取了三根拜佛才用的香點燃了,跪在蒲團上,望向那尊閃着金光的釋迦牟尼佛。
“我顧青玄這一生從不信神佛,也不曾問靈求庇佑,我覺得這都沒用,我妻子就是信佛的,可你們還不是突然帶走了她?我對你們死心了……可是,這一次,就這一次,只當我犯傻,佛祖,我求你,留下弦歌吧,她不能出事,她還這麼年輕,她的苦已經夠多了,這些不該她承受……”
一直到黎明時分,唐伯提醒他該去上朝了,他卻只問楊容曦的屍體處理得怎麼樣了,唐伯回道已經按照他的吩咐送回楊府了。
這一天顧青玄沒有去上朝,他在家裏守着,等江弦歌情況穩定醒過來。
顧家姐弟是在天亮后才得到消息,也都撇下公事趕了過來,扶蘇也隨顧清寧來了,幫忙救治江弦歌。
當天,楊隆興就被刑部捉拿收監。
當夜,楊隆興在大牢裏畫了押,招認了罪狀。
再一日,三司宣判楊隆興死罪,秋決處斬,楊家滿門抄沒。
但是免去了株連。
在看到女兒屍體,得知顧青玄仍存活之時,楊隆興就瘋了。
進了刑部大牢,他成日成夜喊着要跟顧家人拚命,然後顧清寧就給了他一刀,提前了結了他的性命。
並在驗屍文書上批下‘自殺’二字。
楊家家破人亡,就此告終。
……
看着榻上不省人事氣息微弱的江弦歌,何珞珂受了莫大的震撼,因為她終於確定了她所有的猜測。
為他擋一刀……
獨自窺探到的秘密,讓她有些恓惶不安,何珞珂嘆了口氣,端起為江弦歌擦拭臉頰的水,走出屋子,門邊侍候的丫鬟從她手中接過去,她囑咐她們多加留心。
她看到走廊的一頭,幾位大夫都聚在那裏靠柱打盹,她知道,他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顧家人也是,他們輪流觀察侍候於江弦歌身邊,幾天一直如此。
何珞珂走過去,與他們見禮,有幾位御醫,她曾因華若傾之故與他們打過交道,算是熟識,於是她就上前稱伯父,一一謝過他們,告訴他們江弦歌現在情況還算穩定,讓他們或回家或到客房以作休息,有幾位老御醫熬不住了就先告辭了,張晟越和唐之乾放心不下,就留在顧府客房休息,她給他們指派了伺候的下人,打點他們所需,很是周到客氣,大夫們對她這位顧少夫人連連稱謝。
不想那幾位老御醫剛走出一段路,就碰上了往這邊來的顧清桓,他們向他告辭,他只是臉色陰沉,毫不接茬,還大聲叫唐伯,讓他給他們安排客房休息,也就是還不肯放他們走,老御醫們只好尷尬地往回走。
何珞珂瞧見此狀,心裏難免冒火,上前正要嗔怪顧清桓霸道無禮,誰想他先氣勢洶洶地開口質問她:“你為什麼要把大夫們都支走?”
自從知道江弦歌出事後,他就沒有好臉,也沒說過什麼話,她知道他心裏何等着急難過,再說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好,似乎很抑鬱,所以何珞珂憋了這口氣,不與他計較,回道:“我不是支走他們,只是他們都已經在這裏守了幾天幾夜了,而且大多一把年紀了,我們也不能太為難別人是不是?讓他們休息一會兒,張大夫和唐大夫,還有扶蘇姑娘,他們都還在啊,有什麼事,他們也可以馬上……”
她耐心解釋,而他根本就沒耐心聽,直接掠過她,走了,去江弦歌所在的房間,看望江弦歌。
她在原地愣了片刻,爾後自嘲一笑,眼中隱約有淚光,低頭絞絞手指,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時候才感覺到自己也很累,這幾日她也是不眠不休地守在這裏,他們有公事要處理,顧青玄也沒心情管家裏的事,顧府上下都是她在主持打理,她也很沒頭緒,但總算各方都兼顧到了,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她仰面眨眨眼,扯了個笑容,把眼淚收回去,忘記疲憊,想去那屋裏看看,潛意識裏想知道顧清桓在此般模樣的江弦歌面前會流露怎樣的情緒,可是走到門口,她還是沒進去,轉頭走了,繼續去打理別的事。
對,她不想知道。
這是這兩年來,顧家人聚得最齊整的時候。用過晚飯,扶蘇和大夫們在給江弦歌診脈換藥,何珞珂在廚房幫忙煎藥,顧清風出門抓藥去了,倒是三顧沒事可做,閑在了一旁,他們又聚在了顧府書房,圍坐在棋盤旁。
房中的血跡終是被擦得乾乾淨淨,一切恢復如常,三個人也是都着常服,不碰公文筆案,儼然一家尋常父子姐弟,平靜安然地輪流對弈。
這晚顧青玄似乎走神得厲害,讓顧清寧佔了幾回上風,還丟了一兩局,他也不介意,換座讓他們姐弟再開一局。
說到署里的事,顧清桓有些心煩,“……方梁舉薦秦詠年之子秦冀之回朝任大理寺少卿,父親你怎麼不攔攔呢?不是說三司都必須是我們的人嗎?”
他道:“我怎麼攔?你的方侍郎自顧自把摺子遞到了政事堂,兩位國輔點了頭,陛下也無意見,我要阻攔豈不太惹人懷疑了?再說,只是少卿,大理寺卿的位置可由不得他定。”
顧清寧落子,看了眼神色愁悶的顧清桓:“不是聽說方梁在申請調任禮部侍郎嗎?清桓你還煩什麼?他這不是很識趣地躲你了嗎?”
顧清桓想想,道:“其實不是為他煩,只是覺得堵得慌,姐姐你是不知道,那次讓他擬折上奏吏改條例之事,那麼蹊蹺地讓他躲過了,我還納悶他怎麼有那腦子,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受‘高人’指點,那‘高人’就是秦國輔,他調任也是秦國輔給他出的主意,所以他才會給秦冀之謀位子啊……”
“你輸了。”顧青玄看着棋盤,突然出了聲,打斷他抱怨的話。
顧清桓茫然道:“父親你說什麼輸了?我才沒有……”
他敲敲棋盤,“你自己看,就在你心浮氣躁地向你姐姐絮絮叨叨的時候,她早就把你的活路堵死了,這些氣口皆在她的掌握中,任你接下來怎麼走,都是敗局。”
一看,果然,顧清桓很泄氣,看向顧清寧,她正一臉得意,他無語,只好讓位。
“反正,我就是有些擔心政事堂,父親你就沒考慮過嗎?以前我還以為秦國輔是偏向我們的呢?如今他卻幫着方梁防我們,一下子把握不了他的心思了,再加上那個喬懷安……父親,我覺得你得早做打算,不然就算以後進了政事堂,也得面對兩個麻煩。”他接着道,這次還算理智,說到了重點。
也聰明地點到了顧青玄可能在意的點上,讓心思渙散的顧青玄好不容易專註了起來,動了下腦子,給他出主意:“秦詠年……嗯,他這一把年紀還賴在朝堂,無非是想給自己的兒子謀個高位鋪好後路,再說他資歷頗高,在朝上人望極佳,不妨向方侍郎學學,與其針對,不如收攏。方梁要去禮部,你就讓他去吧,省得在眼皮子底下看得心煩,他走之後吏部侍郎的位子就空出來了,可是正四品,而且是六部高位,不比大理寺少卿更誘人嗎?”
“父親是說,推舉秦冀之任吏部侍郎?”
“不,是兼任,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也給他。”
“啊?這樣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顧清寧笑了,說道:“不是便宜他,是便宜你啊。因為兼任兩職,他就沒法專註於一處,吏部不就全由你掌握了嗎?大理寺他也管不了多少事,還是由大理寺卿做主,這樣一來他不過是個挂名的高官而已。有時候身上的官職多了,並不等於手裏的權力就多,反而會更少。最重要的是,秦冀之成了你的下級,他就受你約束壓制,秦詠年投鼠忌器,就不敢跟我們對着幹了。”
顧清桓理解了,轉念一想,故意逗顧清寧,笑問:“那姐姐你呢?你不照樣是兩部高官嗎?你怎麼轉得過來?”
顧清寧瞪了他一眼,下子,不答。
顧青玄道:“秦冀之又不像你姐姐,在兩部有基礎,而且兩個上司都是空架子。他常年在外任職,沒當過朝官,哪玩得轉朝堂上的彎彎繞繞?除非你沒自信鎮住他……”
“怎麼會?”顧清桓想了下,偏向顧清寧,跟她道:“姐姐,以後你少跟我的下級接觸……”
“為什麼?”顧清寧莫名其妙。
他道:“我怕他們從你這兒學會怎麼應付上級。”
顧清寧哼笑一聲,“那你也少跟我的上級接觸。”
“為什麼?”
“因為我怕他們從你這兒學會怎麼對付想應付他們的下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