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中間有餘地

第二百二十五章:中間有餘地

方梁越想越覺着不對勁,在政事堂外躊躇不前。

對於公事,他一直以來都是極其敷衍的,從不熱衷於爭功。剛入官場時也想有所作為,吃過幾次虧,他就逐漸放棄了,轉而跟大多數官員一樣鑽研‘混術’,欺上瞞下,推事擋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能在官場上混到今天,純粹是靠‘混術高超’。

這次增修吏改條例的事,他本來沒上心的,顧清桓跟他提的時候,他都不以為然。誰想偏偏碰上顧清桓出事被停職,他以為顧清桓攤上人命官司應是不能再回朝了,自己有了晉陞之機,他也是受顧清桓壓制太久,這一看到喘息的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動手,腦子一熱,想到把顧清桓的主張變成自己的趁早擬折上奏上去,讓自己在皇上面前露露臉,爭個功。

被顧清桓發現了,自己丟臉是丟臉,不過也是情理之中。他就是有些想不透,為什麼顧清桓後來改了態度,反而支持他做這件事?以他對顧清桓的了解,他不敢相信顧清桓會把功勞無償讓給別人。

自己還是太衝動太不穩着了,怎麼就信了顧清桓的話了呢?

這幾天,他思前想後就是覺得不對,今日想趁着那份條陳還沒有到皇上的龍案上,就打算試着讓它止在政事堂,故而會在下午來政事堂‘溜達’一圈。

可是心裏還是不敢確定,想着要是顧清桓沒有耍什麼花招呢?

自己這樣不就又是失職了?

“大人……你……進嗎?”政事堂的門房守衛都為他着急了,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方梁不屑地瞪了他們一眼,端正儀態,邁步跨進政事堂大門,之後卻又退了出來。

“大人,恕小的啰嗦,你再不進,國輔大人們就得出來了,要不你再等等?”請了他三回的門房說道。

方梁一時沒理解意思:“為什麼?”

那門房一臉疲憊,指指天,“大人你瞧這時辰,咱們快散值了,咱們可不像御史台,政事堂不加值的……”

方梁看了下天色,想了下,索性拿定主意拖時間等秦詠年出來,就隨意跟門房搭話:“你們政事堂不加值?怎麼可能?”

門房笑道:“以前也有加的,那是在有丞相大人的時候啊,現在大人你也知道,咱們大齊是御史大夫幹着丞相的活,皇上幹着御史大夫的活,咱們政事堂也就閑了唄,還加什麼值?兩位國輔天天在官署鬥茶……”

方梁都被惹笑了,竟深以為然,揣着袖子,叨念着:“哈哈……御史大夫幹着丞相的活……妙啊,太妙了……”笑着他補充了句,跟那門房低聲調侃道:“你們也別急了,加值應該也快了……”

門房聽懂了,擠眉弄眼地笑笑:“那是不是御史台那邊就要閑着了?”

這樣一來二去,方梁倒是想明白一些問題,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懷疑,變了神色,想了會兒,讓門房伺候紙筆,寫了一封手書,折上之後囑咐門房道:“本官還有公務要忙,料想國輔大人此時也應該在忙於公事,本官就不進去打擾了,你把這個給本官交到秦國輔手裏,切切記着,提醒他事關緊急。”

他一遞,門房一接,這簡單流暢的動作一閃而過,而那份手書下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張銀票。

門房點頭哈腰:“是是是,秦國輔此時正是很忙,不方便見大人,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給你把手書送到,萬不敢怠慢。”

方梁與他目光相錯一眼,拍拍他的肩道:“很好,很好,你小子很有前途,好好乾,沒準以後能混個地方縣官或七品朝官噹噹……”

門房堆着笑臉,殷勤相送:“好咧,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大人慢走……”

待方梁走後,那門房臉色頓變,從鼻子裏哼聲一笑,抽出那張銀票,嘴裏輕佻地嘀咕:“哼,地方縣官?七品朝官?有什麼用?沒聽說過‘廨有十年吏,堂無百日官’的嗎?你今日是大官,明日還不知會被踢到哪兒去呢?這政事堂都換了多少撥人了,不還是我這一個門房嘛?我還就在這兒噹噹我的門房,收收我的銀子,樂得自在……”

……

方梁在朝上人脈極廣,曾與秦詠年之子秦冀之有交情,秦詠年素日對他也算關照,這次收到他的手書,就按時按地去酒樓與他見了面。

“……冀之兄常年在外任知州,一年也難得回長安幾次,每回通信都會在信里跟晚生提起甚是思念家人,自覺不能在秦老膝下盡孝內心不安,每夜夢回,念及長安,都會淚盈眼睫,深感飄零已久,着實心酸。晚生一想到冀之兄是秦老的獨子,而長久骨肉分離,秦老年事已高卻不能盡享天倫,亦深為痛惜……”雅間裏,兩人款斟漫飲,方梁親自在秦詠年案前伺候,態度熱絡,言語恭謙。

提及傷心事,秦詠年撫須長嘆不已:“誒……方侍郎真是有心了……”

方梁謙恭地微笑,靠秦詠年近些,為他斟酒,“冀之待我如弟,我視冀之為兄,應當以晚輩之心替兄長薄盡心力……秦老一定知道吧?下月,在吏改新條推行之前,朝廷各官各署會有一次較大的變動……那些空着的位置上,都得有人了……”

秦詠年心中瞭然,抬眼與他對視,又舉杯,用年邁顫抖的手往口中送進一口清酒,微微點頭,面色悅然,“嗯……嗯,這酒好啊……”

方梁繼續道,“到時候這事兒還是吏部辦的,我侍郎廷得忙活好一陣,晚生就在想,或是可以借這個機會,讓冀之兄調回長安……御史台那,秦老您曾效力多年盡付心血,總監察御史一職空缺已久啊,想必秦老也甚是不能放心吧?”

“嗯……確實,御史中丞和總監察御史空位已久,如今整個御史台都指望着御史大夫……不過,有顧大夫在,老夫倒是不至擔憂,相信顧大夫必然會有妥善安排,顧大夫坐鎮御史台,何憂之有?”秦詠年悠然笑道,若有所思。

方梁心中一涼,以為秦詠年是在婉拒,不想秦詠年這次主動向他靠了靠,幫他斟滿酒杯,接着道:“……要說三司的話,老夫還是覺得大理寺比較……令人擔憂,自余鴻之餘大人調離大理寺之後,大理寺就一直是無人為首,陛下讓我等思謀人才,但遲遲未得呀……”

方梁轉憂為喜,樂呵地點頭,作恍然狀:“哦?秦老思慮甚是周全,大理寺最是緊缺人才了……誒,晚生忽然想到,當年與冀之兄一起求學時,冀之兄就對法度刑理十分上心,而且冀之兄受秦老您的教導,向來做事謹慎,體察細微,眼明心明,在外任職州所轄之地向來刑獄清明從無冤誤,冀之兄治理有方啊,晚生覺得,冀之兄若回朝任大理寺少卿一職,必會治清刑律,讓大理寺煥然一新,再無冤假誤狀,為陛下分憂,為百姓謀一個朗朗乾坤……”

“誒,方侍郎你過獎了,冀之庸才哪有這本事?大理寺少卿的擔子於他,還是重了些啊,再說少卿之位事關重大,擔責甚多,我這庸兒啊怕是不能勝任……”秦詠年於他碰了一杯,蒼老的面上都是憋不住的喜色。

方梁堅定起來,正色道:“秦老您不能這樣說啊,朝廷正當用人之際,大理寺急需這樣一位賢官,為了陛下,為了百姓,為了大理寺,冀之兄應當擔此重任的,豈能因為個人憂患而推脫?”

秦詠年笑出聲來,面上核桃似的的皺紋如波浪顫動,“哈哈,還是方侍郎你一心為公,且顧及交情啊,這份情意,冀之,秦家,都深感動容,老夫再盡你一杯。”

方梁煞有其事地擺手:“別別,秦老是要折煞晚生啊,這都是晚生應該做的,晚生敬您老人家一杯,以後還得指着您老多多提點呢……”

“方侍郎客氣了……”秦詠年飲完一杯酒,咳了兩聲,方梁忙給他夾了幾筷菜肴,讓他潤潤嗓子。

又吃了一會兒,說了一些閑話,秦詠年似乎有些醉了,雙眼眯了起來,擱下筷子,伸手入袖中顫顫巍巍地掏着什麼,“對了,方侍郎,老夫看到了你前幾日上的條陳,有些疑問……”

方梁喜上心頭,聽他這麼一說也就證明還有回寰的餘地,再看秦詠年已拿出了那封條陳,真是又驚又喜,深深折服於秦詠年的先見與老道。

他拱手一禮:“還請秦老賜教。”

秦詠年將之在酒案上攤開,道:“老夫與喬國輔都看過了,初看只覺高明大膽,然而細想,似乎你所提的內容有很大風險啊……”

“秦老是說‘補貼考生’這一條例有風險?”他問道。

秦詠年卻搖頭:“不,這條例是好的,若真能成確是莫大的功勞,可是,這對於方侍郎你來說就有非常大的風險了,或會遭彈劾丟官罷職啊……”

方梁臉色一白,訝然問道:“啊?如此危險?”

秦詠年道:“嗯……喬國輔幫你分析過,如果這條例是你們尚書大人提的,那無有風險,還能坐穩功勞,可你……那就大不一樣了……”

“秦老此話怎講?”他忙問。

“如今正是政改的重要關頭,咱們顧大夫在國庫下足了功夫,他在那想方設法為國攬銀子呢,你在這兒給他送銀子?你覺得他能通過嗎?戶部人能饒了你嗎?”

“可是……吏改也是政改的一部分啊,這條例於朝廷有利,就算不能通過,也不至於招多大罪吧?”方梁猶豫不決,“況且,跟您老說實話,這條例其實是顧尚書提的,我只是擬折上奏而已……”

秦詠年聽此言,忽而大笑起來:“哈哈,果然啊,喬國輔果然沒猜錯,這條例真是顧家人的傑作……那這樣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方梁嚴肅起來,再拜,“請秦老搭救晚生。”

秦詠年道:“其實這也不是老夫的推測,而是喬國輔想到的,他說,如果這是顧尚書提出來的,並由他本人擬折上奏,他不會只提這一條例,還會提出他對所需銀錢的收攬方法,也就是說他在製造問題前就想到怎麼解決問題了,到時候對政改對吏改都有莫大功勞,剛好戶部尚書被撤了,他能藉此功一舉拿下戶部!”

方梁聞言如醍醐灌頂,“那他讓我擬這樣的摺子……”

秦詠年幫他點明:“是看你貪功,便藉此陷害你。到時候你被戶部彈劾,丟官罷職,他再把他的構想提出來,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也就相當於給他試水了……”

方梁氣得發抖,忍不住拍了酒案:“顧清桓!他怎麼能這樣?天哪,這摺子可不能呈上去,要是被陛下看到,被百官知道……”

秦詠年低頭倒酒,依舊泰然,笑道:“不會被百官知道的……”

方梁大喜,問:“秦老能把這摺子壓下?”

他又搖頭:“這摺子已經通過左司丞的批複了,他那邊一過,若沒特殊原因,政事堂是不能壓的,要撤,也得通過杜漸微再批複才行,而杜漸微,他見這摺子是顧尚書通過的,那他定不會同意撤,除非顧尚書同意……”

方梁又着急起來,“怎麼辦?只能上呈公開?”

秦詠年放下酒壺之後,又拿起案角的茶壺,就要往他的茶碗裏倒茶水,看向方梁道:“不,沒有特殊原因,政事堂不能壓下摺子,可是政事堂也不能把內容殘缺文本受損的摺子呈給陛下啊……”

“啊?殘缺受損?”方梁不解。

只見秦詠年倒茶的手越來越抖,茶水從茶壺中傾瀉下來,灑得酒案上都是,那份攤開的條陳也被茶水打濕一大片,紙張濕了,上面的字暈得一塌糊塗,內容全然不辨。

雅間內安靜一晌,只有茶水滴落的聲音,方梁漸漸露出了會心的笑。

“一道摺子,從吏部到政事堂不知道要轉多少道手,也不知道是哪個年老昏聵的署吏竟不小心把茶水倒在摺子上,毀了摺子……真是的,這些署吏啊,太不小心了。”秦詠年慢慢放下茶壺,把那打濕的摺子合上,甩了甩水擱到一旁。

方梁起身給他倒酒,附和道:“誒啊,是不小心,但孰能無過呢?且原諒他們吧。廢折回到吏部,到時候重擬就是……”

秦詠年問他:“如果到時候他還要你擬呢?”

方梁才高興一會兒,這下又被難題問住了,想了下回道:“我裝病?”

秦詠年搖頭:“你有沒有想過不在吏部待了?”

“什麼?”方梁駭然。

他道:“別急啊,沒讓你因此辭官。就是,你們尚書大人有意打壓你,你在吏部待着也只有受罪,不如挪挪窩,禮部侍郎一職不是正好空了嗎?禮部還沒有顧家的人,那余鴻之又是個好糊弄的,你去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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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錦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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