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未知樵客終何得
顧清寧本來還自責冒失欲讓步,不過轉念一想,既然已經如此,不如藉機給宋知易提這個‘醒’,讓他認清自己的位置和職責,不然這一回由他了,今後他定會不斷插手侍郎廷的事,所以她堅持:“不是沒資格,是不應該。容下官自辨,縱容包庇之事更是無稽之談,楊容安的案子已開始審理,本應全權交於侍郎廷,只因其中涉及家弟的嫌疑,下官已有迴避,沒有插手大人對家弟的傳審,大人是清楚的。大人所問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之事,下官只能這樣解答。”
“不應該?不應該……”宋知易越想越慪氣,甚至十分不解她的意思,“你是說本部只能審理案件中顧侍郎你不便審理的部分?其餘一概不能過問?”
“不是。”顧清寧道:“是在向司丞批奏,政事堂核准之後,大人你才能審理下官不能審理的那部分,例如之前你傳審家弟,就是經過司丞批奏,政事堂核准的。不然的話,只有刑部郎中可以代侍郎審理案件中侍郎有忌諱之處,再交到尚書堂給大人你的尚書堂主簿核查,最後由大人你蓋章歸案。”
宋知易都快被她繞暈了,怒斥道:“豈有此理!簡直荒唐!”
“大人你是說朝廷規制荒唐?還是刑部分責之制無理?”顧清寧冷淡地問道。
宋知易瞪向她,指她道:“本部是說你無理!你荒唐!”
顧清寧面不改色,這才想起來恢復恭卑,拘禮道:“下官沒有資格無理,無權荒唐,下官只是個刑部侍郎。”
宋知易噎住,簡直被她磨得沒脾氣了,嘲諷地仰天大笑幾聲:“哈哈,你‘只是’個刑部侍郎,我還‘只是’個刑部尚書呢!”
這時,一直跪在那裏的何珞珂受不了了,出聲問道:“刑部尚書大人,刑部侍郎大人,你們吵完了嗎?可以審我錄供了嗎?再拖下去你們官署好像就快要散值了吧?”
宋知易看看顧清寧,想到自己這時還是應該以大事為重,不能光跟她爭論責權之事,便換了臉色,轉面看向何珞珂,道:“本部和顧侍郎都無法審你,就讓刑部郎中代審,本部旁聽,顧侍郎迴避!”縱使壓着脾氣,最後一句話還是差點泄了心氣。
顧清寧還不肯退,宋知易簡直就想把她直接推出去了,她似乎可以看出宋知易已在崩潰的邊緣,連忙閉了嘴,無聲退出公堂,到她的侍郎公房等候。
侍郎廷眾人旁觀兩位上官鬧這一場,好不容易才緩過來,侍郎廷主簿趕快去請刑部郎中,刑部郎中趕過來,仍覺得堂上氣氛頗為怪異,也沒法多想,只能硬着頭皮上,開審何珞珂。
侍郎廷主簿在下座錄案,記下審案過程,再由主筆整撰為供詞,給何珞珂畫押簽供。然後堂審記錄和供詞都會交到尚書堂蓋章,之後再返到侍郎廷,與其他同案資料歸置在一起,待案子查清複核完,這些資料才一起交到尚書堂,再蓋章,送至錄刑司歸檔。
官署辦事,繁瑣至此,暫且不提。
何珞珂向刑部主動供出,是她殺了楊容安,還不小心留下證物,那個玉瓶配飾確實是她的,可由原主作證。
至於動機,她道,都是因為她妒忌江弦歌,本想趁江弦歌受傷時潛進楊府將她殺害,沒想到楊容安當晚會在,她不小心驚醒了楊容安,為阻止楊容安呼救,她失手將楊容安殺害,這一切和顧清桓無關。
看似通順,可以成立,但其中確有很多細節需要查實。況且宋知易並不想讓這件案子就這樣輕易地過去,他想藉此殺一殺顧家人的威風,同時也有自己的原因——
楊容安死後,那對雙生子發現了那個玉瓶,她們問出來那是顧清桓的東西,知道自己夫君的死和顧家人有關,她們又不敢直接揭發此此事,更何況她們知道顧清寧就是刑部侍郎,而且,最重要的是,楊隆興也出事了,楊家岌岌可危,所以她們只能找別的靠山。她們就想到了顧清寧上司刑部尚書宋知易,她們認為尚書比侍郎大,她們打聽過這個宋知易並非顧家一黨,於是在私下找上了宋知易……
毫無疑問的,她們向宋知易獻了身,並承諾在此案真相查明顧清桓被治罪之後,她們就離開楊家,做宋知易的外室。
“將她帶下去,收監,待一切查實后定罪。”刑部郎中向宋知易確認之後,宣佈道。
何珞珂被衙差押向刑部大牢,顧清寧得知這個結果,從公房跑了出來,但公堂里已經退堂了,她追上何珞珂,情急之下問她:“你怎麼這麼傻呢?就不能再等等嗎?清桓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太固執好不好?”
何珞珂面色冷淡,眼眸中卻有一種深邃難測之色,顯出她的偏執,“你們等得,我等不得。”
她看向顧清寧,道:“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嗎?”
顧清寧心中微有觸動,看待何珞珂的態度有了變化,“當然,你嫁給了我弟弟,當然能叫我姐姐……”
何珞珂抿唇笑了下,點頭道:“嗯,姐姐,我一直都相信你們……希望你可以一直像方才與你的尚書大人為權責之分爭論時那樣厲害,儘力為清桓擺脫嫌疑……我信你們……”
她被關進了刑部大牢,顧清寧關照過獄卒要好生照顧她,然後不等散值就去顧清桓的尚書府找他,告訴他此事。
這是顧清寧第一次來這個他與何珞珂的小家,顧清桓都覺得驚訝,等她把何珞珂的事一說,他就更為震驚了,也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姐弟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天很快就黑了,顧清桓去刑部大牢看何珞珂,顧清寧去顧府,見顧青玄,他們商議如何破眼前困境。
“父親,我已經打探清楚了,找到證物,控告清桓的,是楊容安的小妾,那一對雙生姐妹,她們故意繞開我,找上宋知易,和宋知易做了交易,宋知易好像也有心藉此對付我們,如今那對雙生姐妹被宋知易保護起來了,作為人證,而那個玉瓶也在宋知易的尚書堂保管着,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從宋知易下手,先讓他放棄追查才行……“顧清寧道。
顧青玄思忖一會兒,道:“宋知易背後怎麼說都有王爺,他敵對我們恐怕是晉王的意思,如今王爺剛有動作,又在政改的關鍵時期,與之硬碰硬在明面上開始較量為時尚早,我們只有先穩住宋知易,讓他站到我們這一邊來……”
“父親可有主意了?”她問。
顧青玄道:“有眉目了,我想,他剛到刑部,尚未有什麼作為,也沒有什麼過錯,我們不能從刑部動他,他是大學士,那我們就從學士府來尋破綻……”
“對!”顧清寧忽然想到什麼關鍵之處,露出喜悅之色:“父親,我記得珞珂的外公趙行遠趙老先生就是學士府上任御文總學士,在清桓的喜宴上我見過他,老先生雖已年邁但精神很好,為人精明學識淵博,高深莫測,宋知易曾與他共事受他指教多年……我想,父親,你可以去找趙老先生聊聊……”
當晚顧青玄就找上他的親家何大將軍,由他引見,去拜訪何大將軍的老丈人趙行遠。趙行遠年逾七十,但身強體健精神矍鑠,雖然一直不喜歡只會耍刀弄槍的女婿何大將軍,也不喜歡風頭正盛善弄權術的顧青玄,然而一聽自己的外孫女都下大獄了,一下子急起來,全心地給他們提供他們想要的信息,顧青玄與老先生嘆了一晚上,心裏有了合計,回府之後就與顧清寧拿了主意。
次日,朝上,學士府現任御文總學士上折推舉宋知易兼任副總學士一職,並舉出宋知易三年前為皇家編修文治武功集注,以揚歷代皇室功德之名的大功勞,皇上准奏,還額外賞賜宋知易許多。宋知易大喜過望,於文人出身的他而言,這學士府副總學士一職可比刑部尚書一職更有價值。
然而他還沒有高興完兩天,顧清寧就到尚書堂去找他了,還帶去了顧清桓寫的一些文稿。
這些文稿,列出了宋知易三年前主持編錄時,抄襲挪用的前朝文人的文章用句,還有他假借他人之手寫的頌恩詩集。
這些都是宋知易當年為了沽名釣譽而做的蠢事,以前學士府的同僚都幫他捂着,本以為無人再追究,不想如今被人一一扒了出來。
提供他有這樣過失嫌疑的是趙行遠,而到學士府與現任御文總學士溝通,調出那些陳年資料,一天一夜埋首摘錄取證的就是被停職在家的顧清桓。
他博覽群書,曆數經典雜文,記憶何其深厚,別人要做十天半月的事,他一人一天一夜搞定,且字字據實,段段有確實出處,連趙行遠都說要完成這樣取證非常人可行,而顧清桓就做到了。
“不過……不過是抄錄挪用一些字句而已,有何礙的?顧侍郎,你沒聽說過‘天下文章一大抄’嗎?互相借鑒,參考模仿,都是有的……文人的事,怎麼能叫抄呢?”到這個時候,他依然狡辯。
“知道呀,可是陛下應該不想知道,那麼多篇為先帝頌功揚德的文章竟然是抄襲前朝文官為向前朝皇帝溜須拍馬所作的贊文……尚書大人你覺得呢?”
顧清寧笑了一下,繼續道:“媚上欺下溜須拍馬可以與前朝一脈相承這種事,我們心裏清楚就行了,沒必要讓陛下知道了是不是?再說尚書大人,你也不想讓陛下知道他剛任命的副總學士是個毫無真才實學只會拾人牙慧‘借鑒’前人的人吧?”
“若此事泄露出去,大人你該怎麼在學士府混?怎麼面對你的門生故舊?怎麼面對天下文人?”
“還有一點,下官也是好心提醒你,文人的事,有抄有假,可以覺得沒關係,但是當他做官了,想成為一個有體面的人,那他過去犯的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有可能被挖出來,一不小心,就能截斷一個人的仕途前程,甚至,縮短一個人的壽命。”
“你們想讓我怎樣?”宋知易妥協了。
傍晚時分,公房內光線愈暗,顧清寧在架子上找到火摺子,拿起他公案上的一盞燈燭,點亮,引一室光明。
輕輕一口氣,不費吹灰之力,光亮熄滅,一片昏暗仍是一片昏暗。
“轉眼就是五月了,能感覺到熱了。尚書大人,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這一夜,長安城南有一家小客棧起了火,火是從兩個女子的房間燒起來的。
據見過她們的人說,她們長着一樣的美麗面孔,一個張揚,一個溫柔,她們穿着很光鮮,梳着婦人的髻,好像是在等誰,又好像準備離去。
店中其他人大多在火災中逃生了,只有她們沒能逃出去。
南郊的亂葬崗又多了兩具燒焦的屍體,沒人能看出她們曾經有多麼美麗,沒人知道她們曾經在這人世等誰……
……
顧清桓的那沓舉證文稿也被燒了,不過是他自己燒的,他和顧清寧站在院中的火爐前,將顧清寧從刑部帶出來的幾張蓋過尚書印的證言供詞隨那些他夙夜完成的文稿一併投入爐火中,紅的火焰一簇一簇冒出來,就像無數盛放的夏花。
“還有這個,還給你。”顧清寧拿出那個裝着小藥丸的玉瓶配飾。
他看着這個差點搭上自己性命的物什,沒有立即如往日一樣配在腰間,而是拿在手裏來回把玩。
“宋知易把楊容安的死判為自殺,你的嫌疑解除了,珞珂投案定為愛夫心切誤投錯案,你能回朝做官了,她能回家了……本來應該等明日出了定案公文才能放人的,但誰讓你姐姐就是刑部侍郎呢,徇私一回,給你們網開一面,你現在就能把她接回來。”
顧清寧跟他說話,他似乎沒留神,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跟顧清寧上了馬車,駛向刑部官署。
在車上,他看着那個小玉瓶,終於開口:“其實,這是她留在命案現場的……”
“什麼?”顧清寧驚疑道。
顧清桓將它握在手心裏,感受它的圓潤冰涼,還有與手骨相擠時的硌疼,就像在講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笑話:“那天,我沒有佩這個玉瓶,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個小瓶放在家裏,我就沒吃上藥,她一定是看到了,才會着急我那麼晚不回家,才去官署找我……才跟蹤我去了楊府,目睹我殺人……然後,她就將這個玉瓶留在了那門外,讓人發現……”
“她故意陷害你?”顧清寧覺得不可思議。
顧清桓搖頭:“不是,她只是想替我投案自首……就像現在這樣,所有都以為她願意替我去死……其實她真的願意,只是她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我知道,讓我知道她有多愛我……”
“荒唐,如果失敗了怎麼辦?如果我們沒能救回你們呢?”
他道:“在看到我殺人之後,她就想過了,她也沒打算活……”
顧清寧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怎麼能這樣?太胡鬧了!”
“可是她愛我啊,姐姐,我娶了一個真愛我的傻姑娘……”
他從玉瓶里倒出幾粒藥丸,吞下,是甜味的,一點沒有葯的苦,又將玉瓶系在腰間。
那天黃昏時分,他從大牢裏接出何珞珂,牽着她的手帶她回家。
他們在長安街上徒步前行,並肩而立,晚霞的映照下,她轉頭問他:“都過去了嗎?”
他微笑點頭,伸手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