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九章 「大魔王」
夜半三更,正好是殺人的風景。
白衣當然知道自己來時不是很安穩,就算要走時北方諸門派和皇帝陛下都哄着他,也不會很安寧。風聲紛繁雜亂,恰如綾羅織網,道左路旁數十個暗自潛伏的身影,各有各的來歷。
有的是南方武盟的渣滓,怕他回來大權盡攬,肆意妄為地展開一場清洗,把這些不知所謂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臭蟲清掃一空。
有的是北方諸門派的年輕氣盛的弟子,為皇帝陛下做刀劍,做出頭的長槍,假手給他們,為自己對北方諸門派的印象更下一層。或許這些他們不曾想,只為了一時意氣,但是多少有人能明白,這是皇城司慣用的手段。
還有的是皇城司的後手,殺他之心不死,混雜在南北兩路人馬之中,渾水摸魚,既是借刀,也是落定的收官。他們也終究是不信,一個神境,真的能在一層紛亂如麻的混戰中保住那個萬夫所指的人。
萬軍辟易又如何?人,被殺了,不還是會死的嗎!
“要動手的話,最好快一點,否則我都沒了,給你們留下全屍的心情。”斜倚着馬車的門戶,白衣就這樣懶散地坐在車轅上,一副頹廢的死樣子。
換了一副新鞘的七星龍淵,就這樣歪斜地搭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半點先手出鞘的模樣。藏於暗中的人,有些惱怒,有些驚詫,還有的疑惑,最後轉而竊喜。
大意的人,自然最好對付。越是驕傲,越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哪怕,從他們知曉陸白衣這個人的時候,關於他自身的弱點,就從未被人試探出來過。畢竟其中那些自覺有腦子的人,自然會相信這樣一句話,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
風聲晚唱着,猶如壯烈的悲歌。這其實是一副很應景的襯托,今晚,定然會有人死去,定然會有人屍骨無存,以成就燕趙之慷慨。
“陸白衣!你倒行逆施,自有天收。如是坦坦蕩蕩的男人,就不要躲在女子身後,堂堂正正地接我一劍!”有人對於白衣的嘲諷嗤之以鼻,自然也會有人忍不了半點委屈。儘管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只是為王先驅的馬前卒,可是他們不顧師長之命,不理會江湖道義,不就是為了一逞自己的意氣么?
雖然,這樣的小兵命最苦,胸前綉着勇,身後卻是卒。
“你們那隻狗眼看見我躲開了,我不就坐在這裏,有那個本事,你就出劍唄。”白衣百無聊賴地打着哈切,他看着那些沒頭沒腦的少年俠士,門派精英,只覺得今晚的月色真是渲染了一陣將死之蟬的鳴囂,着實令人感覺聒噪。
大概就和咬人的狗不會叫,色內厲斂的狗子才會叫得歡一樣,他們覺得無謂的吠叫可以為自己壯壯肝膽,然後就可以臨死爆種,一劍劈得浮雲盡散。
然而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急促的劍聲鳴動,那是一輪浮躁的彎月,不以直刺,不以斜削,只是徑直用力劈華山的架勢一下子劈了過來,最後卻連白衣的身都近不了。
神龍斂雲霧而興波瀾,白衣周身內氣所凝練不散的,其實就是被他那些劍意洗鍊過的劍罡。只是稍微受到一點點刺激,就好似流水傾瀉,巨浪滔天,向著四周無止盡涌動流溢,喧囂中,恰似大河奔流,一股腦推平了眼前所見的一切,自然也就推平了所有不甘心的妄念和自不量力的蟬鳴聒噪。
的的確確是不留全屍。
只是一番波浪翻湧殆盡,白衣也好似渾身的炁都消散一空,那副頹唐的模樣就更甚,彷彿這一瞬間就將他的所有盡數掏空,無有殘留。
如果這表現是真的話,那麼這自然是最好的時機。
儘管這一招將所有的馬前卒都給清理掉了,但是那些大浪淘沙之後的中流砥柱,此時自然也要開始顯露出自己的崢嶸來。他們不確定這是最真實的時機,但是這份時機終究是不能放過的。
幾名青衣如舊的身影頓時由四方激射而來,佩劍鳴動之間,殺機四溢,流轉不休,顯然是配合良久的好手。這一重殺機瞬息而至,幾乎沒有給白衣留下反應的時機。儘管他們並不知曉,馬車內的那幾位會不會插手,但是他們自信,可以在那些意外的紛擾到來之前達成自己的目的。
畢竟,這次的劍器都是精心準備過的,劍鋒上盈盈流轉的藍色微芒證明了其中的毒性猛烈,只要擦傷一星半點,就能讓人血流不止,毒發而死,不會留下半點可以挽救的餘地。
眉目斂然,安之若素,白衣對於這樣精妙的刺殺配合沒有半點動容,自然也不曾挪動躲閃,他就這樣生生受了這一次合圍的四劍,然後看着自己身上不出半刻就開始腐爛的毒瘡,露出了齜牙咧嘴的笑容。
“確實有點痛。”似乎是品味着其中毒性的猛烈,白衣點點頭,肯定了這些劇毒的作用,然後手中的長劍於掌中來了一圈輪轉,就將那些目瞪口呆的刺客們悉數擊退了出去。
隨着那幾柄長劍帶着毒血飛出,合圍的四人冷笑着落地,準備笑看白衣因為自大而毒發身亡。在他們看來,那幾位武盟盟主的計劃確實完美無缺,自己等人的實力手段也是天下無雙,就算這位來歷不明的陸白衣可以在北地肆意縱橫,但是依舊會栽到南人的掌心。
他最大的弱點,其實就是自大啊!
太過驕傲的人,總會過分自信自己,然後看輕世間的一切,殊不知,一山還比一山高的道理。
“陸白衣,還有什麼遺言,現在就可以說了。我們會幫你傳達給當今陛下的。”為首的刺客冷笑着,順便高聲嘲諷道。雖然在他看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但是出於一份職業的操守,他們還是決定起碼看到白衣身亡再離開。甚至此時,他還有閑暇,出言不遜,然後讓皇城司替他們背一次鍋。
就算陸白衣死了,他身後的那些紅顏知己總得有個名目找人報仇,這一點,那些雇傭他們的武盟盟主,自然也能夠想到,然後安排妥帖。畢竟武盟盟主那麼多,要報仇的話多少會廢很多心思,可是皇城司就不一樣了,目標明顯,而且結實耐操,洛家的公主和新晉神境想要報仇,顯然就很方便。
可惜,往往世事就是出人所料。過了老半天,風聲一直呼嘯着秋霜的冷氣,白衣卻還是一副慵懶的模樣,那一身白衣也被黑色的毒血染紅了大片,可是他還是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沒有半分改變。
半死不活,自然也還是活着的,這些職業殺手的素養還是有的,不會一葉障目自欺欺人。然而這樣的不自欺帶來的也只有於雲端墜落的絕望,他們來刺殺之前,自然着手試驗過,哪怕是半步神境,這樣的分量也足以致命了。
更何況他們還萬分確定,自己的劍已經是準確無疑地捅入了人身的要害,就算沒有被毒死,傷及要害也應該是不能活的。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可能!”為首的刺客,顯然已經意識到了白衣此時的異常,甚至他都做好最壞的打算。只要他死咬着不鬆口,多半對方也是無法推斷出僱主的身份的。還是那句話,武盟盟主那麼多,誰知道到底是誰想要這位白衣少俠去死,他總不能把所有的武盟盟主都清理一遍吧。那樣蠻幹,多半是要出亂子的。
因為白衣依舊慵懶得半死不活,這些已經明確認識到自己失敗的刺客們,還有些時間,思考自己的失誤,理順自己的思緒,順便暢想一下自己的未來。
大概就是多少會暢想一下,自己到底會怎麼死吧。
只是白衣瞅了瞅自己身上那些濃重的帶着腥氣的血污,突然眯了眯眼睛,蹦出一句:“既然殺不死我,你們還不快滾?說不定我已經筋疲力竭,沒有追殺你們的能力咯。”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為首的刺客看着自己身後的人似乎已經開始心生退意,忽然轉身劍光三轉,於一輪月色下,轉瞬殺死自己的幾位屬下,然後一臉慘白地看着那個露出玩味笑容的白衣魔王,“陸白衣你何必欺我們,就算你已經筋疲力盡,沒能力追殺我們。這裏還有一位神境,我們又怎麼可能逃得掉。”
“你放過我們,只不過是為了想要看我們逃向哪裏,然後找出幕後的主謀吧。”
這樣清醒的思緒,白衣點頭予以讚許的目光,然後頗為好奇地問道:“那麼你會告訴我嗎?或者說,你還要說,自己是皇城司的瘋狗,殺我只是分內的事情?”
“當然不會。”為首的刺客淡然而執着,像是一時間已經超脫生死,“你確實是不死不滅的長生果,傳言果然是真的。像你這樣可怕的人,我又怎麼可能給你報復的機會。如今我的兄弟已死,我自然也要下去陪他們。”
“你當然可以猜測一下我的主顧,但是我賭你猜不到。”
一語落盡便拔劍自刎,這位刺客首領似乎真的想要把自己的洒脫刻印在白衣的心上,自殺得十分乾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頗有一點慷慨悲歌的俠客的氣質。
只不過白衣依舊沒有半點動容,他只是望着那些依舊還在藏身,自以為不會被發現的人,“戲也看完了,還不出來嗎?或者說,你們覺得你們真的逃得過一位神境的眼睛?”
“怎麼可能!你踏足神境了!”最後藏身的兩人幾乎同時驚叫出聲,哪怕他們都是半步神境的高手,哪怕他們已經是皇城司最後的底牌。然而在這樣具有衝擊力的說法下,也還是覺得心神不屬,忐忑不安。
沒有到達神境的陸白衣就已經可怕到了無人可制了,那麼踏足神境,而且身邊還有一位同樣年輕的神境的陸白衣究竟會可怕到什麼程度。這種事,他們就算想都不敢想,哪怕觸及一點點,也會覺得心頭一陣顫慄。
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
“我當然不是。”白衣有些肆意地笑着,似乎是為了他們的失態而感到得意。讓別人由衷地畏懼自己,多少會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畢竟這說明了,你在那些人的眼中是何等的有分量。
而那兩個人剛鬆一口氣,就聽到了白衣的下一句話。
“只不過現在不是而已,我終究會是,而且很快就會是了。”
心情猶如山巒起落,從來都只有他們皇城司戲耍別人,但是如今,他們卻頭一次嘗到了被戲耍的滋味。這個一直宣稱自己是少俠的人,其實本質上,或者說在他的敵人眼中,或許就是一尊活生生的魔王。
在他身上,自然是看不出半點俠肝義膽的,有的,只有別人眼中無法抑制的畏懼和怨恨。
“而且你們多半不是皇城司的人吧。剛才那四個才是,他們想着讓武盟背鍋,卻不想武盟的人,只派了你們兩個而已。”白衣的笑容愈發燦爛,就像是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雖然我對於江南而言,確實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可是劍神還在江南坐鎮呢,我畢竟還是劍神大人名正言順的孫女婿,他又怎麼可能放任他一手建立的武盟來殺他的孫女婿?”
“或者你們身後的那兩道的盟主,真就覺得洛家這麼多年的治理,真的就是萬夫所指,一無是處。連個會見風使舵的牆頭草都不會過來依附?”
“想來,這些盟主的素質還真是參差不齊,良莠有差,是該好好清理一下了。”
雲淡風輕的話語卻在那兩人耳邊響徹驚雷,他們自然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來他們還沒有來之前,就已經為人所出賣了。而確定了他們的身份之後,之前那四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利用對皇城司的誣告來撇清自己與皇城司之間的聯繫,那位刺客首領也算是有急智,可惜他卻不曾想到,白衣早就得到了武盟那邊的消息。
所以哪怕再糾葛的局面,也只是一場空無而已。
一切在白衣眼中清清楚楚,只可笑,這幾人還以為自己能夠演出一場迷夢,卻不知,是自己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