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小娘子
距離回長安還有兩年,可那胞兄卓昭粹卻是月底就要到了的,游家上下都認為自己應該高興……那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按理說,多年沒見過的親人,總是盼着的,但……
卓昭節在游家長大,從記事起,游家上下待她都是十分好的,雖然長大后漸漸明白這種好,固然有對游霽的愛屋及烏,但也有部分是自己是卓家嫡孫女的緣故,至少她向來就沒有討好過誰……向來,都是旁人哄着她高興的……
但卓家的信,一直都只給班氏,從來沒有單獨寫封信給她……而且那些信,雖然班氏總會給她看的,可卻從來沒見信里問過自己。
是擔心自己還沒及笄,還是……不上心呢?
游爍可是游霰嫡長子啊!自己不過是父母嫡女之一罷了。
再說所謂人走茶涼,自己這些年來一直養在游家,與親生父母也是沒照過面的,這個胞兄在敏平侯府長大,想也是被捧着哄着的人……自己這個陌生的妹妹,他會親近喜歡嗎?
卓昭節心事重重的回到院裏,就見游燦趿着木屐,從迴廊上迎了出來,一路踩得一路響,嘟着嘴抱怨道:“祖母好生偏心!每次有事情總留了你叮囑,卻不許我聽着!”
“那是因為卓家人多事雜,外祖母怕我將來乍然回去不適應,所以不時提點我幾句,免得往後鬧了笑話都不自知。”卓昭節嘆了口氣,瞥她一眼道,“表姐你就不一樣了,你是在自己家裏長大的,那白家也是極熟悉的,都不是外人,祖母自不擔心表姐。”
游燦沒留意她正緊蹙着眉,嗔道:“這話哄不過我的,反正祖母就是偏心你——唉,這也沒辦法,祖母有五個孫女,卻只有姑姑一個親生女兒,對你這唯一在身邊長大的外孫女總不是我們這些做孫女的能比的。”
就得寸進尺道,“你在這兒可是奪了咱們這些做孫女的寵愛去,可想着怎麼同我賠罪?”雖然有些笑鬧的意思,語氣里究竟酸溜溜的。
卓昭節眨了眨眼睛:“表姐,對不住!”
游燦等了片刻,見她再無他言,就問:“這就賠罪了?”
“這不是賠罪,難道還要我三跪九叩大禮么?”卓昭節撇嘴問,“表姐過來是有什麼事?”
“你呀!”游燦搖了搖頭,故作幽怨道,“昭節越發的不可愛了!從前你小時候,什麼都和表姐說呢,如今我不過去白家住了幾天,回來就不肯告訴我了!還問我有什麼事……沒事就不能過來看你了嗎?”
“我倒覺得表姐去白家幾日,回來更可愛了。”卓昭節抿了抿嘴,道,“如今撒嬌越發的嫻熟和可人,等白家某個人見着,許是覺得天底下最可愛的就是表姐了呢!”
她說的某個人,自然就是和游燦自幼定親的白子靜。
游燦面上一紅,就要過來掐她的臉,嗔道:“叫你胡說!”
卓昭節閃身讓開,辯解道:“我又沒說是哪個郎君,也許是白姐姐呢?為什麼表姐就要臉紅,還要掐我?”
“呸!你當我不知道你那壞心?”游燦追着她進了屋子,一路跑到內室才抓住,兩頰已經一片緋紅,扭着卓昭節要她賠禮。
卓昭節自然不肯:“表姐自己心虛呢!”
“我心虛什麼?我本來就是去陪白四姐姐的!”游燦掠了掠散下來的鬢髮,就勢在她身邊坐下,她這會也察覺到卓昭節興緻似乎不怎麼高了,便也不計較賠禮的事情,正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下個月不是白家四姐姐出閣嗎,她如今心思有點重,邀了咱們早幾日過去陪伴的,前幾日她特別叮囑請你也去,你看怎麼樣?”
“那時候我哥哥想也到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卓昭節話還沒說完,游燦已經拉着她的手臂搖個不停:“哎呀你就別老縮在家裏了,卓家表哥難道不是咱們游家的外孫了?外祖母這樣的疼你,表哥還是頭一回見他們呢,莫非會委屈冷落他不成?這家裏大大小小的都在,還怕沒個人招呼他?”
卓昭節懶洋洋的道:“我也沒說不去呀!只不過,你說的早幾日,到底多早?好歹等我哥哥到了罷?”
“卓家表哥是月底到,等他到了咱們就去白家!”游燦滿意的點了點頭,想想又叮囑道,“你去時別穿得太鮮亮!”
“咿?”卓昭節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游燦一本正經的道:“白家四姐姐如今惶恐得緊,身邊半刻都離不得人開解,她又不耐煩和使女羅嗦,故此幾家親戚的女孩子都答應到時候過去陪她,問題是她雖然也是個美人兒,但總是病怏怏的,像你和孟家小娘這樣嬌俏明媚的再穿點艷色衣服,往她身邊一站,屆時別把她新嫁娘的風采奪了去,仔細白四姐姐怨你一輩子!”
“可既然是陪她到出閣,難道還能穿素色?”卓昭節啐道,“還說我和孟家小娘呢,你上次過去穿的是那身石榴紅綉穿花蝴蝶的訶子裙哪裏就素了?”
“我又沒你和孟家小娘生的好。”游燦聞言,下意識的摸了摸臉,帶着絲遺憾道,“不過我不喜歡孟家小娘,她雖然是二表嫂的嫡親堂妹,卻和二表嫂壓根沒法比,委實太過傲慢了點,論家勢孟家也不過那麼回事,無非父親是秣陵太守罷了,偏她自恃父勢,到處要壓人一頭!”
她是圓臉長睫、明眸皓齒,可愛勝過美貌,而卓昭節卻是典型綠鬢朱顏的美人胚子,望之色如春花。
看着她憤然的模樣,卓昭節不禁奇道:“孟小娘是這樣的人?我怎未覺得?”
“你是侯門千金,敏平侯跟前一個秣陵太守算什麼?”游燦撇嘴道,“秣陵這邊,她看不起旁人也不至於看不起你呀!你難道沒覺得每次遇見了她總是喜歡拉着你玩?你以為是什麼緣故?無非是覺得秣陵這邊的小娘裏頭就數你最配得上和她一起玩罷了。”
被她提醒,卓昭節認真回憶了下那孟小娘,的確除了自己之外不甚與旁人靠近的,不禁啞然失笑:“我還道她是特別喜歡我性情呢。”
“論性情我可比你好多了。”游燦撇嘴。
兩人這麼一番閑聊下來,卓昭節倒也暫時將回歸卓家的擔憂撇開了。
晌午後兩人一起去給班氏請安,班氏見到她們,就道:“三娘今兒帶你表妹去你們房裏用飯罷,到明天晌午前都不要過來了。”
卓昭節一愣,游燦疑惑道:“為什麼?”
“我這兒有些事情,怎麼,你表妹去你們房裏吃頓飯也不成了?”班氏又好氣又好笑,虛點了點她眉心,喝道,“你們不是見天的玩在一起嗎?”
游燦趕緊道:“祖母,我哪裏是這個意思?哪裏有那麼小氣?只不過奇怪如今二姐都走了,祖母這兒又有事情?”卓昭節雖然用飯幾乎都在端頤苑,但繽蔚院裏也不是不能擺的。
“你們二姐走了,江家的人還沒到呢!”班氏見她一定要問個究竟,到底還是透了點口風,“厲陽城的信,昨天就送去了,想來厲陽不比震城離得近,那邊緊趕慢趕的,路上總要過個夜,今兒應該也要到的……還不是想着你們向來玩在一起,也免得昭節獨自用飯無趣?”
聽班氏說了緣故,游燦這才心滿意足的拉着卓昭節走了。
卓昭節這日就在二房裏與游燦說話打鬧,到了晚飯的時候,巡視鋪子的游霖也回來了,帶着二房的嫡長子游炬,因是嫡親的甥舅,卓昭節也沒什麼可避諱的,被游霖招呼着一起用了飯,飯畢,游燦正說與卓昭節說會話再送她回繽蔚院,游霖卻叫住了她們叮囑道:“明日都不要去端頤苑打擾。”
游燦驚奇道:“祖母只說叫我們晌午前別過去?”
“江家人來晚了,而且他們是很正式的到的,方才遞了帖子,明日才正式登門,這回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決事情,你們莫要過去礙事了。”游霖眉宇之間有一絲憂慮,游家雖然是秣陵望族,因為游若珩做過翰林的緣故如今更是公認的書香門第,但江家也是厲陽的著姓大族,族裏很有幾個京官在任,大夫人江氏在閨閣里時就極得父母寵愛,當年是衝著翰林家的長媳才嫁的,她為游霰操持家務多年,生兒育女,把偌大的游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此誰也說不出個不字的長媳,竟被侍妾詛咒——雖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江氏的死就是厭勝所致,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誰家出閣的女兒身上,但凡娘家還有個人,總是要登門要個說法的。
更別說江家又不是只有江氏一個女兒,若不叫游家給個交代出來,江家其他女兒怎能不被夫家看輕幾分?
游霖頭疼的卻是江氏的父母雖然已經去世,但她的兄弟向來不好惹,當年游霰丟官,就與他把江氏撇在家裏,帶着美姬嬌妾在任上風流快活,叫江家看不過眼,考評時恰撞着了江家那幾個京官的知交手裏,彎彎繞繞的託了關係過去,直接挑了游霰幾個錯處叫他致了仕。
這件事情江家特意隱約的同游家挑明過,以作警告,游若珩在京中也不是沒有故舊在,姻親卓家聲勢也不弱,並非無力抗衡江家,奈何他是個古板的人,自覺游霰的確對不住江氏,反而責罵了一番游霰,並未計較——後來江氏因此倒是上門來隱晦的賠了禮的,但也到底沒叫游霰再出仕,可見這一家是不肯吃虧的主兒。
游霖的性格有點像游若珩,木訥裏帶着老實,比起游若珩的認死理,他更怕事。
倒是二夫人瞪了他一眼,道:“這話說得彷彿咱們家孩子見不得人一樣!”
轉頭就對游燦和卓昭節道,“你們別理這話,什麼叫做不要過去露臉?不去打擾長輩與江家的人商議事情就成,這是咱們家,咱們家的人高興在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管江家什麼事呢?”
游霖沉悶的道:“她們兩個一向淘氣,別衝撞了人,越發的難說話!”
“就你怕這怕那!”二夫人恨鐵不成鋼,“別說她們這點年紀,又是女郎家,能衝撞什麼人?就是衝撞了,江家莫非還要和兩個小孩子計較?再說若他們當真拿這個說嘴,可見是存心了要挑事,那便是沒兩個孩子也是要尋出借口來的——明兒這事要說也是父親、母親同江家說,你也不是一定要到場的,你這是怕什麼?”
見游霖不說話了,兀自厭煩,啐他一口,對游燦、卓昭節叮囑,“別聽他的!你們去玩罷!”
兩人這才拉着手退了下去,到了外頭廊上,正穿着木屐,就見庭中走過來一人,因為迴廊上雖然掛了燈,但到底隔幾步才有,不過只能照着迴廊,庭中草木扶疏的那人就看得影影幢幢,游燦剛好眼角瞥見,嚇了一跳,忙直起身來問:“誰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