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婚夫妻
來人跨過門檻之後,稍稍駐足,似乎抬頭打量了下牌位,就上前拈香致奠。
因為背着光,看不清楚他面容,只瞥見一個高大的輪廓,寬肩窄腰,從動作的輕盈敏捷來推測,想是年輕男子。
郗浮薇在簾后還禮,正要解釋郗矯不在的緣故,對方卻先開口道:“節哀順變。”
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麼情緒,但尾音帶着些許南方的柔軟,流露了遠道而來的跟腳。
“多謝尊駕。”郗浮薇道,“敢問尊駕是……?”
“一個過路人,久聞郗公子才名,只是一向不知郗公子有宿疾。”那人緩緩說道,“未到東昌府前就起意前來叨擾,誰知道才抵達就聽說了噩耗。心中憂憤,故而來靈前一晤。”
郗浮薇心中難受,她這兄長,尚未金榜題名,就已經聲名遠揚到這樣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要是沒有匆匆而去,將來會是什麼樣的鵬程萬里?
只是……
生性多疑的女孩子敏銳的注意到,對方說的“宿疾”二字。
“哥哥去世前雖然卧榻了好些日子,但要說宿疾,卻是沒有的。”她下意識的想,“按理來說,就算大病初癒之後趕上秋試當中受了涼,以至於起不得身……然而一直病情還算平穩,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不過因為不認識簾外這人,也吃不準人家到底是隨口一說,還是意有所指。
郗浮薇沉默了下,只道:“家兄福薄,叫尊駕失望了。”
她再次請教對方的身份來歷,“未知尊駕仙鄉何處,高姓大名?”
“無名之輩,不值一提。”那人淡然說道,“男女有別,不敢打擾小姐……告辭!”
不等郗浮薇挽留,他已經轉身大步離開。
郗浮薇眯起眼,立刻拎着裙擺起了身,從後門跑出去,低聲吩咐外頭守着的下人:“跟上方才過來致奠的人,查查他的跟腳!”
安排了這事兒之後,她重新回到靈堂上,臉色越發蒼白:郗浮璀是染病身故,這已經讓郗家很難接受了!
如果這兄長其實不是病逝……而是為人所害的話……
郗浮薇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在徹底明了真相前,絕對不能告訴郗宗旺!
否則郗宗旺只怕壓根撐不住……
女孩子心裏亂七八糟的,苦苦忍耐到郗矯過來守靈,就立刻找個借口起身離開。
她回到自己屋子裏,命人研墨鋪紙,一口氣寫了好幾篇大字,才平息了些許心神,命人將鵲枝召過來問話:“你將哥哥去世前的情況,包括蛛絲馬跡,都與我再說一遍!”
鵲枝雙目紅腫,是這兩日晝夜哭泣的緣故,如今還有點恍惚。
聞言怔忪片刻,方緩緩敘述起來。
郗浮薇仔細的聽着,不時盤問幾句。
末了打發了鵲枝,又叫人將其他伺候過郗浮璀的下人挨個喊到跟前詢問,以作對照。
一番忙碌下來,卻也推敲不出什麼問題。
“鵲枝這些人,都是我們年幼的時候就買進門了的。”郗浮薇沉吟,“既有身契壓着,又有多年相處的情分……按說是不會出賣哥哥的。”
畢竟要是郗浮璀沒去世的話,將來少不得要給鵲枝這種大丫鬟一個名分。郗矯的生身之母,以前就是伺候他的。
外人即使通過什麼法子聯絡上鵲枝,難道還能拿出比這樣前途更好的籌碼來收買她嗎?
須知道鵲枝也不是多麼絕色,不過清秀。
“……可能是我想多了。”左思右想之下,女孩子吐了口氣,扔下筆,叫人進來將才練完的幾篇大字燒掉。
她的貼身大丫鬟喜蕾一面收拾一面惋惜:“小姐這字寫的這麼好,怎麼每次都要燒掉呢?”
“我又不靠賣字為生,留着這些做什麼?”郗浮薇隨口應了一句,也就去看郗宗旺跟郗矯了。
……由於郗浮璀年輕,還沒成親就離世了,按照這時候的風俗,是不能停久的,次日也就入葬了。
他入土為安后不幾天的一個傍晚,郗家祖孫三個正默默用着晚飯,下人上來稟告說聞羨雲人在後門求見,又說:“看姑爺的樣子,行色匆匆。”
郗宗旺跟郗浮薇對望一眼,都有些詫異。
“你們用,我去瞧瞧!”郗宗旺將碗筷一推,起身而去。
這一去就去了好半晌,郗浮薇哄着侄子吃完飯,又看着下人收拾下去,也不見父親的人影。
她所以就直接往書房方向走,打算去看看情況。
才到門口,卻聽“吱呀”一聲,書房的門恰好打開,郗宗旺跟聞羨雲互相讓着走出來。
看到她,神情都有點複雜。
郗宗旺停了停腳步,就說:“我去看看矯兒,薇兒你送下羨雲到後門。”
郗浮薇有點疑惑的看了眼父親,雖然說她跟聞羨雲定親好幾年了,然而因為知道聞家規矩大,聞羨雲的母親、聞家這一代的主母尤其的嚴厲,所以郗家雖然素來隨性,然而在跟聞家接觸的時候,卻一直端着家風嚴謹規矩十足的架子,免得被未來婆婆輕看的。
從來沒有說故意給郗浮薇跟聞羨雲私下相處機會的前例。
“浮薇。”郗宗旺三步並作兩步離開后,書房外就剩下未婚夫妻兩個。
聞羨雲眼神有點複雜,看着面前素衣素裙的女孩子,輕輕喚了聲她閨名,道,“你瘦了很多。”
郗浮薇皺着眉頭,打量他幾眼,聞羨雲在東昌府一向有才貌雙全的美譽,雖然這種說法,不無背景帶來的加成,但也是有點樣子的。
他身量頎長,眉眼清秀,氣質溫文爾雅,一襲月白襕衫,襯着此刻初升的新月,教人下意識的就想起來“君子如玉”這四個字。
“聞公子也清減了不少。”郗浮薇注意到他臉頰亦有消瘦之態,淡淡頷首,說道,“還請保重!”
說了這句話,就想轉身朝後門走去了。
聞羨雲見狀,有點無奈的嘆了口氣,說道:“浮薇,郗家如今這情況,你不能夠在兄孝滿了之後出閣,也是人之常情!實際上,用家父的話來說,這樣重情重義又孝順的準兒媳婦,正是我聞家想要的冢婦!所以你之前的擔心,我家都可以代為解決。”
朝正屋方向指了指,“岳父大人年事已高,留在這鄉下,一來咱們成親之後,照顧不便;二來此地是浮璀兄的生長之處,恐怕岳父大人在這裏住着,觸景生情,心裏越發難過!”
“至於矯兒,他這年紀,該入學了。”
“恕我直言,浮璀兄已去,這鄉里只怕很難請到好的先生。”
“為了他的前途,郗家遲早也要搬到城裏去的。”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郗浮薇,“如果你還有其他顧慮,儘管說出來!你我有婚姻約定,固然尚未成親,總也是一家人了。你的煩惱,豈非也是我的事兒?”
“……你今兒個過來就是為了轉告令尊這番話的?”郗浮薇也看着他,輕聲問,“那為什麼不走正門,反而是後門?”
“……”聞羨雲躊躇了會兒,才道,“是家母,她……她有些想法。不過你也知道,我家一向是家父做主的,只是如今家父人還在外地,我不欲惹家母生氣,這才掩藏了下行蹤。”
郗浮薇眯起眼,道:“你這麼做就不對了!令尊是你的生身之父,令堂豈非也是你的生身之母?父母恩情,咱們做子女的,這輩子都報答不了!何況我哥哥已去,矯兒年幼,還不足以支撐門戶,郗家的敗落,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來就是高攀聞家的,如今就更不好拖累你了。”
聞羨雲笑了一下,笑色很淡,幾乎不過眼底:“浮薇,你是不是厭煩我?”
見郗浮薇怔忪,他緩聲道,“你雖然素來矜持,卻也孝順。浮璀兄才去,若果你就跟着退親,且不說外界怎麼看,岳父大人又豈能不擔心?這會兒我家沒有退親的意思,你卻想方設法的同我疏遠……我思來想去,也只能是你發自肺腑的厭煩我、不願意嫁給我了。”
“只是我有點想不明白,我在東昌府,不敢說是一等一的乘龍快婿,自認為也還算品貌端正。”
“這些年來,對你,對郗家,不敢說無微不至,然而也是用了心的。”
“你我定親多年,何以始終對我不遠不近……如今更是想方設法的想要退親?”
“……你想多了。”郗浮薇皺眉片刻,才道,“我自幼喪母,自來羨慕人家娘兒親親熱熱的樣子。所以你說之所以走後門偷偷摸摸的過來,就是怕惹令堂生氣,我自然要勸你別傷了令堂的心。”
搪塞了這一句之後,她就轉過身,“天色不早了,走吧!”
聞羨雲本來似乎還想說什麼的,見狀自失一笑,到底沒說什麼,靜靜跟上了她的腳步。
郗浮薇將他帶到後門,看了眼門外的青驄馬,淡淡道了句:“路上小心。”就要關門。
只是手才扶上門閂,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聞羨雲,忽然轉過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物插到了她鬢髮間!
郗浮薇被他動作一驚,下意識的退了一步,手忙腳亂的去摸到簪子拔下來,定睛一看,卻是一支並蒂蓮花的銀簪。
聞羨雲看着她動作,眼神晦明不清,只是笑了笑,道:“浮薇,我走了,你多保重。”
郗浮薇皺了皺眉頭,看着他上馬離開,不輕不重的關了門,才轉過身來,就看到郗宗旺站在不遠處的台階上,若有所思:“薇兒,我瞧這小子,對你當真有點意思?”
“那有什麼用?”郗浮薇看了眼手裏的簪子,冷靜道,“聞家家主跟家主夫人都還年富力強,輪不着他做主!所以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都沒什麼意思。何況家裏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在一年後就安心出閣?”
她抿了抿嘴,問,“爹爹,他剛才跟你在書房裏說了些什麼?我瞧您似乎被他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