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習練

第五百九十五章 習練

辛夷醒了,她荒忽地睜着眸,淚水汩汩從頰邊淌下來,每一處傷口都痛起來。

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不太明晰是夢還是現實,只惘惘地瞪大了眼,腦海里翻來覆去三個字,如夢魘,吵鬧着,痛不堪言。

李景霄。

……

忽的,辛夷感到一雙溫熱的手撫在了她臉上,有練武的繭子,輕輕地為她拭去淚珠。

藉著屋外的月光,辛夷看清了不知何時走到她榻前的男子:常驀光。

他估計是被細微的動靜吵醒了,正俯身為她擦淚,這次,他拭淚的動作意外地輕柔,指尖雖有些涼,卻如同暖。

辛夷愣愣地看着他,極似小哥哥的面容,又開始攪動回憶和現實。

一眉一眼,卻是有四五分是像小哥哥的,書生似的溫潤的線條,眉如點漆,鼻若懸膽,太過幽黑的眸子像夜空裏最暗的那顆星子。

然而細看來又不是太像。時光無聲地為他臉上籠了一股清冷,放佛紅塵紛紜都惹不得他半點情動,眉間有細細的涼,更似在嗤笑世人碌碌。

月光在他背後傾灑下來,似白霧,若煙雲,更襯得他眸底蒼雲變幻,瞳仁泠泠兩點微光,是那變幻中的亘古。

太冷的月色,太淡的眸,太靜的瞬間,只能聽見兩人沉沉的心跳。

良久,辛夷眨了眨眼,掛在眼眶半天的一顆淚,淌了下來,然後還沒滾到唇邊,就被那微涼的指尖拭了去。

“做噩夢了?”常驀光難得主動開口,聲音很暗,和夜色一樣。

辛夷點點頭,斟酌了半晌,想道個歉,卻見常驀光搬了自己的棉被來,鋪到她榻前的地上,就那麼躺了下來。

“你……你不用……睡地上涼,又硌應……我歇會兒就好了,夢無妨的……”辛夷有些不好意思,想到男子已經在自己昏迷的三日,打了三日地鋪,怎麼好再牽動他。

然而常驀光沒理她,側躺在地上,面朝著屋外的月光,看不清他的神情,沒一會兒,竟傳來了變得綿長的呼吸。

他睡著了。

辛夷嘆了口氣。自己勸什麼,這人根本不聽,自顧自做什麼,自己總不可能拖着半廢體,把他再挪回去。

不過,辛夷也猜到他這舉動的意思,是怕自己再做噩夢,所以守着她睡,心下微有感激,便也重新躺下來,盯着男子背朝她的後腦勺看了會兒。

她發現男子的墨發是極好的。尤其在月光下,閃着緞子般的光芒。可惜他自己不怎麼在意,天天散着跟藤條似的,也就掩了那風華大半。

得找個時間,幫他打理下。也算力所能及,還他點恩情。

辛夷如此想着,便覺一番折騰身子睏乏,不多時也就睡了過去。

這次真的沒有再做噩夢,睜眼時,蒙蒙的日光已經鍍了滿地金。

八月的天亮得早,山間霧氣還沒散,日光就亮得跟碎金似的,將每根汗毛每個毛孔都照得透亮。

辛夷遂也清醒,利用着常驀光在屋子裏設的那些木件,自己打理了下,不由再次感嘆那些木件活兒的巧妙。

雖然渾身痛得她太陽穴發脹,內里更是五臟六腑都在攪,但木件活計總是能照顧到她的高度,力道,角度,讓她能自己應對基本生活,而不會有太多不適。

辛夷環顧四周,時辰還早,常驀光卻已不在屋內,案板上放了一碗早食,還熱着,傳出一陣陣桂花香。

辛夷搖着四輪車過去,見得是一碗湯餅,薄如韭葉,白如瓷玉,狀如蕉葉,儼然是今早新鮮做的,湯麵上飄着一層蜜漬桂花,金黃色的蜜醬如湯中一輪橘月,甜香濃郁。

辛夷不由胃裏一陣咕嚕。湯餅(注1)在長安城滿街都是,百姓也喜以為早食,常見清晨街頭一挑子,爐火旺水滾沸,湯餅飛入似雪片,行人垂液於下風,童僕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乾咽(注2)。然而時人多加椒蘭吳鹽,鮮有做甜味的。

但此刻看着這一海碗,辛夷並不討厭,瑩白湯餅金黃蜜醬,湯頭清澈桂花如星,光看就令人食慾大動。

辛夷拿起竹子削的著,迅速下了肚,熱湯頭桂花蜜(注3),在她五臟六腑化開,傷痛也似緩了些,她想着無論如何要跟常驀光道聲謝,便搖着四輪車出屋尋他。

這是她自來谷底,第一次踏出門,但屋外湖光山色,還是讓她陡覺神清氣爽。

三面翠峰環抱,一溪玉帶蜿蜒,林深葉茂望之不見邊際,石峰列岫,谷壑迤邐,一線天也,白霧漸爽舒朗,群峰或直或欹,芳草嘉樹穿繞而過,綠意含冷,密不透天光,壑深壁峭,一步一悚(注4)。

這就是辛夷能看到的全部了。再遠的,就是綠得幾乎發黑的林子,霧氣朦朦朧的,半點人蹤也無,隱約能看到環形的匠人活計,連在樹之間,鑿在地成片,有木件有鐵卯,似乎就是常驀光所說,阻攔野獸護家護院的機關,不過幾刻間,辛夷已親眼看到幾隻不知好歹靠近的猛禽,觸動了什麼,就托着血淋淋的腿尖叫着跑開。

林子深處,時不時傳來大蟲吼叫,各色長蟲鋪窩,撲棱起的丈許大鳥,怪叫聲瘮人。

儼然除了溪水邊這一處,周圍都是猛禽異獸的窩兒,只有拉長脖子,往數十里之外,能見得早食的炊煙,才隱約有人的村落。

所以常驀光的住處,是方圓數十里,唯一的安全,也是唯一的孤島。

辛夷打了個寒戰,不由加快了腳程,循溪下行,地勢伏落,出現了一泓深潭,潭邊大石磊落,潭水奔流亂注,水速極猛,激起膝高的浪花,而譚邊峭壁上有入石三尺的水痕,似乎發水時會有瀑布奔流。

而常驀光,便立在潭水裏。

辛夷搖四輪車的指尖一滯,忽的就愣在了原地——

男子手中一柄細長刀,在習練刀法。玄衣被蹆至腰間,露出上半身,緊密的肌骨線條像刀辟出來的一般,沒有一絲多餘,能看出來必是十年如一日的習武,才能讓那身肌骨,自己就煉成了刀。驚奇的是這般練家子,皮膚卻很是白皙,不知是不是被清晨的日光一鍍,流轉着玉石的質感和光芒。

他長刀揮舞,刀法利落,齊膝的溪水湍急,下盤卻極穩,一招一式,更添輕巧優美之感,所謂舉重若輕,只怕若字都還得去掉,似水面上點水撲翅的白鷺。但見銀線快如蛛網,刀落連空氣也斬斷,濺起溪水白浪,刀影還未至,殺機就至了。

辛夷此時才明白,什麼叫就算不懂,也明白是極好。

註釋

1.湯餅:湯餅即古代的面片湯,系將調好的麵糰托在手裏撕成片下鍋煮熟。湯餅後來又叫煮餅。湯餅後來發展成索餅,《釋名疏證補》:“索餅疑即水引餅,今江淮間謂之切面。”《齊民要術》記“水引”法:先用冷肉湯調和用細絹篩過的面,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斷,盤中盛水浸。宜以手臨鐺上,揉搓令薄如韭葉,逐沸煮。”

2.關於湯餅在當時的盛行,描述摘選自文學家束晳《餅賦》。

3.桂花蜜:周代後期,人們以蜜作食品,封建貴族間以蜜作饋贈之禮,其時已有蜜漬的果實。所食之蜜,皆為岩石、林木、土穴間野蜂所產,因而稱為石蜜、崖蜜、岩蜜、木蜜、土蜜等。至遲東漢時,已有人工養蜂產蜜。魏晉南北朝至隋,有蜜餞、蜜蟹等食品。蜜多由南方貢獻至中原。宋以後,廣泛用於菜肴、糕點、醫藥。

4.山色描寫:改寫自徐霞客《游黃山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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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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