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柔腸一寸愁千縷
蕭憐容也不免苦笑:“你外祖父那執拗性子,若這話讓他聽着,不定鬧成什麼模樣,他是忠心為主,可岳皇心裏,卻是卧榻之側,豈能容他人安睡。”
“可您喜的,不亦是外祖父這般脾性。”顧昭和倚着她,靜靜笑。
“是。”蕭憐容不閃不避,唇角的苦也亦作了甜,是往事如雲煙散去,卻仍兩心相知相許的情義:
“當年,他應許的是金紫光祿大夫家千金,她家是天子近臣,又無甚實權,兩家若結秦晉之好,倒能消減岳皇忌憚,可他中意我,竟在殿前不遵旨意,只道:‘非卿不娶’。”
暮秋,樹上欲墜殘葉幾許,本應最是戚戚,可園子裏的金鳳花,白玉簪,旱金蓮……卻正值芳菲時節,或紅或白或粉,簇在一塊兒,只作那灼灼明媚之態,竟也生了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意境。
顧昭和凝着花重艷絕的深處,隱約見着了外祖父母盛年光景,那是願得一人心的入骨相思,更是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蕭憐容恬淡輕笑,可又想着了什麼,面上籠上愁霧幾許:“我自感激天賜良緣,可這姻緣於他,何嘗不是禍根孽障。”
顧昭和知她所困為何,蕭家老太爺戎馬半生,在軍中威名赫赫,蕭端結姻,岳皇更是難安寢食:“外人不曉究竟,全當鎮國公權傾朝野,有隻手遮天之勢。”
“也只有你肯直言這些話。”蕭憐容握了她的手:“昭和,你是皇家人,又是要遠嫁的,我本不應再忙累你,可龍椅上那人是你的父皇,是你血脈至親,你若是能勸上一勸……”
她的手不自覺地慌顫了兩下,像是被網子打住的蝴蝶,雖曉得脫不開身,卻忍不住撲簌翼翅騰飛掙扎。
顧昭和不忍教她失望,緊握了她的手,是想讓她定心的力道:“回頭我便去養心殿,外祖父的赤子之心,對君的敬服愛重,岳皇能聽進一兩分,也是甚於無的。”
蕭憐容曉她心意,慈祥愛憐地看着她:“你這孝心孩子,我說什麼話你都依,我命好,閨閣時父母嬌寵,出閣後夫妻和美,如今到老了,連孫兒也願百依百順的慣我,只是我方才是糊塗話,你聽過只消忘了。”
又想着顧昭和方才對岳皇的稱謂:“你從此離家別苦,難免怨懟,可你做兒臣的,不管有多怨,明面上也要擺着尊重恭謹,你不落人話柄,也就不落了下風。”
顧昭和細聽着,靜白的鵝子臉上卻揚了諷意:“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孫女雖覺和親計拙,乃下下策,卻不是因此心生悲怨。”
蕭憐容不解:“那為何?”
顧昭和默然了良久,方才咬唇道:“外祖母,母後過身得蹊蹺。”
蕭憐容猛然起身,恍若錯聽般不敢置信:“端懿,你說我的端懿?!”
顧昭和沉沉點頭:“昭和不敢妄言。”
蕭憐容驚得在原地直打擺子,愛女早逝的舊傷尚未愈全,又被人從中撕開,成了猶帶紛紛血的模糊新口,她只覺心如刀割,屏氣吐息間皆是痛,顧目四周,可卻瞧不得半分爛漫景緻,只見得枯草凄凄,天邊寒鴉,連着屋上炊煙,都是孤直的一縷。
“我只當是端懿的命數不濟,哪料這份不濟也非天意造化,全得於人心叵測。”蕭憐容恍惚着神色,抬眼悲泣道:“昭和,你疼惜外祖母,但凡是你曉得的,緊着說來。”
顧昭和也痛,她心肝子在滴血泣淚,是想教那些人血債血償的憤恨:“都道母后是得了癆病,可如是癆症,怎會毛髮盡落,齒牙脫光。”
蕭憐容的身子直往下頭墜,虧得顧昭和穩扶着,才撐住了體面:“難怪,難怪……你母后皇后之尊,循理也應停靈七日,引命官命婦們進哀,可我們這些做臣子做父母的,連娘娘的梓宮都不得見,說娘娘暴斃,非天命完全,是不利於大岳國祚的不祥之兆,竟急着入陵了事……”
顧昭和也悲道:“我也未親見母后最後一面,被那些個宮女太監攔了,只說怕過病氣與我。”
蕭憐容睜眼朦朧,是不敢信,更是不想信:“既是未親見,可莫是小人挑唆離間你與陛下。”
猶豫再三,終是隱晦道:“那個繼後端容,是個有心底的,昔日我憐她家道凋零,認了她做義女,想着從國公府出來的女兒家,今後許嫁也能許好些,可她心不足,又攀上了皇上……這雖都是舊事,可許是她……”
顧昭和搖了搖首,面上似霜雪霽寒天,瞧着無聲無息,卻生着百泉皆凍的凌寒:“我何嘗不願這般想,可韋公公臨終之言,孫女兒不能不信。”
蕭憐容驚疑道:“韋公公?他是你母後身邊的老人,我是不疑他忠心的,你母後過身,他也隨着殉主,無想他死前還留了話。”
顧昭和聲聲作冷:“他未曾留話,那些個人一心置他死地,怎容他往外頭遞隻言片語,是我想悄見母后,無料卻撞見了韋公公被害。”
她聲音愈發肅蕭:“韋公公是真忠,連繩索牢套在喉頭,還不忘怒斥皇帝無情寡義,他道:‘娘娘侍奉君上數十載,德厚敬孝,無一處不周全,可皇上不感念髮妻操勞,冷淡娘娘就罷了,如今因忌諱着如日中天的鎮國公府,連娘娘性命都容不得,這毒殺結髮的荒唐事,豈是君王德行?!’”
他還道:“虧得昭和公主是女子,不然也是不得活路的。”
蕭憐容臉色煞白,繁霜深雪處尚有幽梅素艷點綴,可她面上卻無餘丁點血色:“這般忌憚鎮國公府,疏遠冷淡就好,何苦納了我的端懿入宮,明面上給着尊貴榮寵,暗裏卻摒棄折辱?”
顧昭和偏頭側身,正好對上鉤闌上仙人濟世的花樣,大慈大悲觀世音寶手引眾生,任運自在,可這莊嚴寶相,她瞧着卻諷刺。
菩薩,菩薩,一味的教人做善,可教來教去,善者愈是濡弱可欺,惡人依舊為非作歹,沒得個報應。
這泥胎木塑,無用!
於是一瞥既過了,只是悲沉沉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