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見長安見塵霧
陳暮成面色似黑雲翻墨,好陣子才冷寂沉凝:
“你說。”
廚子忙不迭地講來,將顧昭和的言語論調,乃至那幾人凄慘死相,一一都講得仔細。
待到講完,見陳暮成不發一言,心頭一個着急,便忍不住道:
“殿下,那岳國公主再怎麼國色天香,也耐不住她面慈心硬,您要求娶,多少貌美女子求不來,還賢良,何必非要這面上溫和,心裏姦猾的,只怕不是賢妻良母,還是禍害,您·……”
他正急急切切地說,突地沒了話,只一聲慘叫:
“啊!”
該是將心尖破開,叫聲才能那般地厲,又帶有幾分無根無蒂,雨打浮萍飄碎的茫然驚惶,像是寒蟬凄切,又像烏鴉驚飛,讓人心也惶惶,人也慌慌。
眾人本不敢抬頭,是明哲保身之舉,可靜默了半刻,又聽得“滴答,滴答……”的聲響。
聽着是雨聲,可青天白日,又是屋子裏頭,哪來的雨。
於是皆顫顫抬頭,小心翼翼地一窺,滿眼皆是紅色,嚇!
那滴滴答答的聲響,竟是鮮血淋漓,浸透了棉衣,自衣角邊滴落,成滿地殘紅,長劍如霜,自廚子胸前穿過,那般的利索,是無一絲猶豫。
於是即刻斃命,再不能救。
許是這一劍,猛來得太過突然,如今死了,倒也未改姿勢,依舊躬身跪地,到死,依舊卑微似塵泥。
他來不及討饒,更來不及分辨,只是來得及痛睜眼,是死不瞑目,又有幾分不可置信。
他如何便死了?
弓司長在一旁怔愣瞧着,想着這廚子竟是個冤死鬼,是下到陰曹地府,也糊裏糊塗不明白。
他本意是向著陳暮成好的,縱然有自個怕俱大岳公主的心,可到底是為陳暮成作打算,如何竟送了命。
弓司長想着那有幽谷清韻,又有凌霜傲姿之風貌的女子,頭一次竟覺得,那些迂腐先人之言,竟也不錯。
紅顏果真禍水,如若這世間少了顧昭和,陳暮成依舊是那個禮賢下士的陳暮成,縱然平生不得志,可仍有心胸,有抱負。
那才是他所求的明主,而不是眼前這個狹隘,聽不得背後說昭和公主隻言片語,視人命如草芥的男子。
弓司長認定陳暮成今日所為,皆是因顧昭和而起,又氣又憤,連臉都紅漲了,他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不帶遲疑,倒有些視死如歸的壯士姿態。
縱然有廚子的先例,他該說的,還要一說,他要再忍,哪裏還像個忠臣,竟像個沒根的公公,沒有仗義執言的氣性。
縱然是個死,他也是要一諫的。
弓司長正準備斥“美色誤人”,好教陳暮成悔改的。
誰知又聽得他說:
“沒王法的東西!越發不成個樣子!你們好大的臉面,如今越過本王去,竟指手畫腳的去說,知道的人,說我這皇子窩囊,沒個做主子的行事樣子,不知道的人,當我是個奴才小子,還是頂下賤的那種,自然更不配做天家貴胄!”
陳暮成愈說,愈有些憤憤不平:
“你們不能成事,豈有不痛思悔改,反來置喙主子的理?竟成了我的差錯,我今日單為立做上的規矩,免得你們不分自卑,毫無自知!”
弓司長心一點點灰了下去。
他停住了腳,面前是懸崖百丈,又有接雲連霧,若是險難,到底能越過,可看不清前路,如何敢冒風險,腳一錯,便粉身碎骨。
他後悔了,他寧可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雖說也是過錯,可也是男兒氣性,也有值得誇耀之處。
總比自覺被輕視了,便讓人魂斷刀下好得多。
“殿下!”
弓司長的聲音有些凄楚,是訴不盡的哀愁迷茫,眼前的人,除了熟悉的臉面,餘下的皆是陌生。
這般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君主,與太子,四皇子,有何差別?
陳暮成自覺有些失言,忙悄悄兒地道:
“是為說他們,你倒亂想,你可瞧見我好打好殺過?不過是為嚇唬他們,你是心慈,可卻不想着恩威並施,哪能不流血的,我算是好的,只向著下九流的灶頭廚子開刀。”
他是知曉安撫人的,說話時循循善誘,極易讓人信服,可偏生弓司長不是個蠢材,被他糊弄過一兩次,豈有再三之理。
他分明瞧清了他眼底的不甘,不甘服軟,不甘賠小心,他又瞧清了他眼底的野心,如狼如虎的盤踞。
弓司長恍然大悟,他下個氣,不是有多少舊日情分,是瞧着他尚且有用處,勉勉強強的權宜之計。
陳暮成聽他久久不言,面上掛不住,又生了疑,他沉聲道:
“司長,可有與我生分之意?”
弓司長瞧見他陰着臉,心裏涼透,卻越發冷靜了些,他將心事都藏掩好,勾唇便是一笑:
“還說我多心,到底比不過您,不過是走會子神,委實擔不起您這樣的重話,您難不成竟忘了司長那不能見血的毛病?方才心慌發眩,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陳暮成這才想着他着實有些昏血的病症,又見他談笑與往常無異,也深信了,也一同笑道:
“你那疑難的怪病,我如何會忘?不過只是頑笑,誰想連你也騙過了。”
兩人面上俱是笑呵呵的,可心裏怎麼想,終究只有自個知道,陳暮成又隨口說了兩句話,方叫眾人散了。
眾人如蒙大赦,忙忙起身,跪久了,腿酸腳麻,走路都踉蹌,卻也顧不得搓揉,跌跌撞撞地離了去。
陳暮成見着,有些不好,便將正準備行禮告退的弓司長叫住:
“你別著急,我有件事,還要和你商議。”
弓司長瞧見他眼色,心裏已有些明白,試探道:
“殿下可是憂慮今日事被外頭人知曉,不清不楚的,又傳出好些話?只是以司長淺見,那些人一時半會兒,也不敢信口胡說,殿下再使人提點提點,料定便妥當了。”
卻見陳暮成不說話,竟是不認同。
弓司長心裏又一緊,唯恐陳暮成一不做二不休,要將人全都滅了口,愈發上下忐忑:
“殿下之意,可是這般還不算妥當周全,死人的嘴,才最是緊?”
陳暮成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