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叮鈴——
伴隨着佛鈴聲響起的，還有婦人低低的抽泣聲。
有人哭的委屈，聲音更是沙啞，“這都是柴哥兒的錯，老奴來給四小姐磕頭認錯了。”
“這自然是杜柴的錯。”有人截斷了婦人的話語，“平日裏他對小姐便不恭敬，這次更是不願意陪小姐去四里池。他是故意的，他推小姐落水，所以小姐才會這樣害怕。”
說著少女也跟着哭了起來，“我家小姐向來心善，不願和人結仇，卻不想被一個下人欺負。”
屋子裏吵鬧的厲害，景瑟緩緩地睜開眼，朦朦朧朧間瞧見已經去世了多年的祖母小姚氏坐在自己的床頭。
景瑟微微一怔，顧不得自己頭疼欲裂，立即要坐起身子。
她剛一動彈，小姚氏便察覺了她的動靜，“桐桐。”
“祖母！”景瑟抓住小姚氏的手，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立刻哭出了聲，“祖母——”
她哭的厲害，屋子裏的聲音也因為她凄慘的哭聲而停了下來。
即使知道是在夢中，景瑟依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有許多年都沒有夢見過自己的祖母了。
況且，今兒的夢境還和往日不一樣，沒有半點血跡發出難聞又刺鼻的腥臭味。
“桐桐，這是怎麼了？”小姚氏知曉景瑟膽小怕事，卻不想這個溫順似幼貓的孩子，居然能哭成這樣。
看來這次落水，是真的嚇壞景瑟了。
“別怕別怕。”小姚氏心疼的摟過景瑟，又輕聲安慰，“今晚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桐桐別怕。”
“周媽媽你瞧瞧，杜柴都做了什麼事。”少女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沙啞至極，“我家小姐都這樣了，你還不罰杜柴早點滾。”
景瑟聽到這裏，一時有些愣住。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纖細又顯得稚嫩的手指，指甲上沒有鳳仙鮮艷的色澤。
這不是她的手……
她的指甲永遠染着濃重的色彩，像是和華麗的妝容、衣衫一樣，能遮掩她恐懼不安的內心。
景瑟的眼眸斂了一斂，發現懷裏的小姚氏是有溫度的。
“祖母……”景瑟喃喃自語，“這真的不是夢嗎？”
這肯定是夢。
她的祖母小姚氏已經離開她許多年了。
景瑟記得很清楚，在燕朔三十三年景家男丁被全部斬首后，她的祖母沒有和眾多夫人太太那般選擇逃離和求饒，而是獨自捧着昔日景家曾接到過寫滿了賞賜的聖旨，走到了宮門的城牆外。小姚氏跪在門外，當著前來上朝的大臣們，認下了丈夫景鐵銘的罪行，最後更是求定燕帝看在景家昔日的功勞上，饒恕景家的女眷。她說，這些在宅子裏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們是無辜的。
她代表景家，在眾人面前示了弱。
明明是那樣膽小又懦弱，連家族裏妾室都害怕的小姚氏，卻頂住了最大的壓力，撐着她年邁垂老的身軀，在宮門外足足跪了兩天兩夜，沒有露出絲毫退步的樣子。
之後，定燕帝選擇饒恕了景家女眷，而小姚氏在確定了這個消息后，選擇了自盡。
那時景瑟尚且稚嫩，不明白祖母為何會走的那樣堅決。
等年紀大點了她才想明白，定燕帝不喜歡景家人掌握兵權，所以即使知道景家有冤屈，也不會給景家人自辯的機會。那個時候，景家人認不認錯都必須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定燕帝抄斬景家滿門男丁，不過是借題發揮想要斬草除根、殺雞儆猴。
唯有小姚氏在知曉局勢后，抱着那一堆曾寫滿了景家戰功的聖旨，跪在宮門外，讓大臣們對這個可憐的老婦人生出了那麼一點高高在上的同情心，所以才懇求定燕帝不要降景家女人為奴籍。
定燕帝迫於無奈，又想塑造自己大度仁慈的樣子，所以放過了景家的女人們。
他想，不過是一介女流們，成不了什麼氣候。只是，定燕帝心裏卻是憎恨小姚氏的。
他恨這個老東西用這樣的辦法來逼迫自己，讓他堂堂的一個帝王，不得不對臣子們退步。
小姚氏或許也是明白這點，所以在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后，選擇了自盡讓定燕帝出氣。
這樣，才能真正的保全景家剩下來的女人們安穩。
那一日清晨小姚氏帶着一馬車的東西出去時，景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說小姚氏也要逃走了。景瑟心裏自然不相信眾人的話語，卻又希望他們說的是真的，若祖母能安穩的逃出去，也是好事。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等回來的居然是一具冰冷的屍首。
小姚氏依舊是穿着離開府內的那身衣衫，只是渾身早已經被血跡染紅，透出一股腐朽的鐵鏽味。明明是那樣怕利器的婦人，手裏的匕首卻握的緊緊得，像是下定了決心一心求死。
小姚氏自己選擇的路，是一條被萬人唾罵的絕路。
景瑟哭着沖了過去，她嚎哭了起來，“祖母……祖母……”
周圍的人怎麼也沒想到平日裏喜歡藏在角落裏的景家四小姐，會發出那樣尖利又絕望的哭聲。
過了一會，站不遠處的小丫鬟愣了愣，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走到景瑟身邊提醒，“四小姐，這是東院老夫人，你不能喚她……”
“滾……你這個畜生。”她那時像是嗜血的小獸，不允許所有人接近棺木。
這偌大的景家，人人皆是狼心狗肺。
她們在得知了定燕帝願意寬恕景家女人和下人們后，都露出了死裏逃生的喜悅，沒有人可憐那位受了天大委屈的老人，更是避嫌不去提起小姚氏。
尤其是小姚氏的長姐，西院老夫人大姚氏之後更是力排眾議，草草的準備了一具松木棺木，讓小姚氏匆匆下葬，像是在送走什麼禍星似的。
即使有人表達不滿，大姚氏也是立即訓斥了回去，說小姚氏認下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丟了景家的顏面。她這樣做，已經是厚待小姚氏了。
可惜，景瑟早就知道這位西院老夫人，在得知景家落難的時候，第一時間想的便是求助姚家，想離開這個火坑。甚至都沒想過，要替丈夫和孩子們收屍。
薄情至極。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祖父疼愛了大姚氏一輩子，卻不想最後護着他最在意的血脈的人，是他冷落了大半輩子的小姚氏。
若不是小姚氏這樣做，景家最後一絲血脈，也會胎死腹中。
“你們先出去吧。”小姚氏見景瑟哭的厲害，皺着眉頭對跪在地上的周氏說，“我一個人陪陪桐桐。”
她說完之後又一次摟住了懷裏的景瑟，聲音溫柔又慈祥，“不哭了，不哭了，祖母在呢。桐桐若是不哭了，祖母就親自給桐桐烤地瓜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