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村莊
他們一直走到天黑,小海已經累得快近虛脫,大磊也已經沒有力氣了,兩個人就想像屍走肉一般。那孩子卻出奇的精神,一路上都在手舞足蹈的歌唱着,好不開心。
“哥...我不行了。”小海身子一斜,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他張着嘴已經開始翻白眼,唇邊都沾附上一層白沫,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大磊也是一樣,他腳底都已經走得冒膿出血,鞋板破得都裂開了,沙子肆意地混進去,粘在傷口上,每走一步,他都疼得似行在刀刃上。
“再堅持堅持吧,說不定快到了。”他心裏這樣安慰着,看向那個孩子,這小鬼頭兩個眼睛彎成條縫,歪着腦袋嘴裏嘰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溫度陡然降低,大磊打了個哆嗦。
“喂——!”前面傳來喊叫聲,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大磊抬起頭,不遠處的沙丘上有兩個人,手裏拿着個火把,看到他們后激動地跑過來,其中一人一把抓住孩子,嘴裏哇哇的伸出手狠狠地朝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這一下不輕啊,大磊看着都覺得疼,那孩子卻一點兒都不哭,還是笑眯眯的。
這倆人的模樣差不多三十多歲,濃密的絡腮鬍幾乎佔了半張臉,也是一身游牧民裝,高鼻樑大眼睛,頭戴着髒兮兮的小氈帽,身材瘦小。
倆人看到疲憊的大磊和倒在地上的小海,似乎明白了什麼,互相看看了,用着大磊聽不懂的話嘀咕了一會兒。完事兒后,一人走過來,抗起地上的小海,用下巴朝他們來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往這邊走。
大磊說了聲謝謝,默默地跟在身後,那孩子突然拍拍手,繼續唱着剛剛的歌謠,可剛開口,另一個男子就回過頭沖他大吼,面目兇狠,孩子便不再開口,乖乖地低着頭。
用盡最後的力氣翻過兩個沙丘后,大磊眼睛變得明亮,終於看了希望!前...前面沙丘下,竟然有個村莊!
村口站着一個年輕人,和一條狗。在看到他們后,吹了吹口哨,打開了大門,說是門,其實也就是一個殘破的木頭,感覺隨時會被風吹走一樣。
那個年輕人奔過來抱緊小不點兒,嘴裏烏啦啦的不知道在說什麼,看樣子應該是很擔心之類的,說完后又狠狠地擰了下他的臉,應該是責怪他亂跑出去,孩子疼得噝噝扯着嘴角,但眼睛卻還是笑彎彎的。
不知道為什麼,大磊突然有點打怵這個孩子。
那個年輕人抬起頭看到大磊后眼神變得警惕,兩個中年男子見狀後走過去,嘴裏嗚啦嗚啦說著話,那個年輕人盯着大磊,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是漢人?”
大磊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問的有些發懵,半晌,他點點頭,緩慢地回答道:“我們迷路了。”
年輕人走過去,毫不客氣地摸着大磊衣身,然後又上下翻着小海,在確保倆人沒有尖銳危險的物品后,才點點頭,同意他們進去。
大磊走過那狗身邊時,它突然發瘋一般叫個不停,大磊奇怪地看着它,不禁心裏有點憐憫,這狗兩個眼睛都沒了,前腿上還露着一個塊皮,像燒傷的一樣。
那個年輕人大聲訓斥了一下,那狗嗚嗚了兩聲,原地轉了兩圈,安靜地蹲下。
大磊跟着他們來到村子裏面,入口很窄,像一個小巷子,又細又長,穿過去才看得到裏面。村子不大,都是用厚厚的沙土壘成的房屋,形狀微圓,門口掛着些乾癟的糧食,有幾戶還拴着駱駝。一行人在一棟模樣還算不錯的房子前停下,這房子雖也是土房,卻不似別家的褐色,竟然是深紅色的,七八米高,方形。門旁立着一個小石像,樣子怪怪的,不知道是什麼,它嘴裏叼着一把劍,上面刻畫著古老的文字,大磊唯一能看清的就是那兩顆尖銳的獠牙。
人們陸陸續續地房子裏走出來,圍着大磊他們聚集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討論着。紅土房裏走出一個老者,花白的鬍子,黝黑的皮膚,藍色的眼睛卻炯炯有神,頭圍青色布襟,身穿氈絨布衣,站在他們跟前沉着臉。
老者掃視了人群一圈,那些人立刻變得安靜,看樣子,他就是這村裡德高望重的人了。
老者大喝一聲,那個年輕人拎着孩子的衣領往前走了一步,烏啦啦地說了些什麼,老者看着他倆無奈地搖搖頭,反手一揮,孩子拍着手,跳着跑開了。
老者打量着小海和大磊,許久,問了和那個年輕人一樣的問題:“你們是漢人?”
不同的是,他的話比那個年輕人更加生硬,大磊差點沒聽懂。
小海點點頭,有些慌亂地解釋:“我們沒有惡意,無心冒犯這裏,只是迷路了......”話音剛落,人群中走出一個人,用流利的漢語說道:“他們也沒有惡意,只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跑到這兒來。”
說話的男子差不多三十齣頭,小眼睛塌鼻子,身材魁梧,雖然穿着和這些人一樣,但看面相分明不是一個民族。
小海從昏迷中醒來,看到眼前的人像碰到救星一樣急忙開口:“我們是來尋找....”
“我們是去吐魯番探親的,結果弄錯方向不怎麼就到沙漠裏了,車半路拋錨,丟了指南針我們還迷了路,在沙漠裏走了快2個月,如今,糧食和水都已經空了。”大磊搶先開口。
那名男子聽完后竟然笑了,大磊心裏有些發毛,但還是強裝鎮定。那男子對着老者烏啦啦說了一堆,老者點點頭,轉過頭對他倆友好地笑了笑,生硬地說道:“歡迎。”
聽到這兒,大磊長吁一口氣,看來他們是放下戒備了。
老者又不知道說了什麼,人群漸漸散去,但他們臨走時,還時不時地回頭看看,指指點點,弄得大磊和小海很不舒服。
“哥,他們這是幹嘛呢?跟看怪物一樣看咱倆。”小海壓低了嗓子在大海耳邊說道。
誰知大磊卻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小海不明所以,剛想開口問便聽到一陣哈哈哈爽朗的笑聲。
這胖子以為自己說話聲很小,但沙啞的粗嗓門誰都聽得見!
“不必在意,他們只是很久沒有見過陌生人了。”說話的正是那名男子,他笑道:“我叫程六,你們叫我老六就行,天也不早了,今晚你們倆就睡我那吧。”
大磊感恩地點點頭,隨即又好奇地問道:“這是哪裏?”
“羅布泊,塔爾村。”
羅布泊?塔爾村?大磊還是一頭霧水。他沒有聽過塔爾村,但是知道羅布泊!比塔克拉瑪干沙漠更加神秘的地方!
羅布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界處,天哪!他竟然從死亡之海走出來了!
老六繼續說道:“塔爾村在樓蘭遺址的西北邊兒,距離只有60多公里。”說到樓蘭,大磊明顯感覺到老六故意停頓了下,他裝作不在意繼續聽着。
“這裏一共二百二十一人,傳聞,老一輩都說他們是月氏族後裔,但生活習慣和說話基本和哈薩克族一樣。他們都很淳樸,只是許久沒有見過外人,所以有些警惕。”
老六家在村子的最左邊,一個簡陋的小土房,裏面有點類似東北大炕,倒還挺寬敞。
倆人已經渴得急不可耐,老六從屋角的水桶里舀了一碗水,遞到大磊跟前,不好意思地笑笑:“將就下吧,就一個碗。”
大磊接過輕生道謝,卻發現上面有一層類似木屑一樣的漂浮物,他疑惑地抬起頭,老六坐在炕沿上,脫下一隻鞋說道:“那是故意撒上去的,這樣你們還能喝的慢點兒,要不然渴了好一陣子猛地喝水,胃不得喝穿了!”
大磊頓時心生感動,卻沒再多話,倆人喝的差不多了,已經累的筋疲力盡,一頭栽到炕上呼呼睡了起來。
這一覺睡的真是安穩,舒坦!
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傍晚,大磊伸了個懶腰,神清氣爽,小海還在繼續沉睡,他受傷的那隻手上裹着一層白色的碎末,大磊估摸着應該是老六給他敷的葯。
睡醒不免有些餓了,桌上放着幾個涼窩窩,老六不知去哪了。
大磊拿起一個窩頭大口大口啃着,這窩頭干硬幹硬的,甚至還有些發酸了,但大磊卻吃的很開心,這些東西對於他已經很滿足了。
大磊吃飽了就開始盤算着怎麼出去,一抬頭,門口探進一個腦袋瓜,是昨晚那小孩,他看着大磊,笑眯眯地嘴裏不知道在說什麼。
大磊沖他招招手,示意讓他進來。
那孩子卻搖搖頭,咯咯笑着跑開了。跑的太急,一下撞到身後的老六,嘩啦啦,一袋穀物散落,老六罵了兩句低下身子撿,大磊幫着一起。
老六抬頭看到大磊臉色紅潤了許多,便說道:“桌上還有窩頭呢!”
“已經吃過了,謝謝。”大磊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問老六:“這些糧食都怎麼來的?”
“村子邊兒十多公里有片小綠洲,被庫木塔格沙山包裹,別看這裏窮,但卻是個自然村莊,村裡人都很長壽,百歲老人特別常見。”
心裏掂量許久,大磊問道:“怎麼出去?”
老六對於他的問題一點也不吃驚,頭也不抬地說道:“出不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在這兒呆了二十多年,試了二十多年,我怎麼會不知道?”
大磊大驚:“你在這兒呆了二十多年?!”他雖然知道老六和這裏的人不一樣,卻沒想到他竟然呆了這麼久。
老六苦笑着娓娓道來:“我是洛陽人,自幼無父無母,那時候世道亂,到處都是打仗的,要飯都沒得討,加上年少無知,就跟着別人當小土匪,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後來聽說盜墓掙錢,可洛陽那兒雖然墓多,但都是有幫派,有地盤管制的。我們這種小角色,大墓不敢去,小墓又什麼可撈的,就跟着頭頭跑到新疆。打聽到有個地方叫樓蘭,幾乎無人采順過,那時候一心想着發大財,根本不會顧及後果,大不了命一條。結果,一路上生不如死,一行七人,就活了我一個,之後就一直在這個村子裏,再也沒走出去過。”
“其他人怎麼死的?”
“還能怎麼死,除了餓死就是渴死。”
聽完大磊陷入沉默,難怪昨晚他說完后老六會笑,因為一聽就知道自己是在撒謊。
“那你到底,有沒有找到些什麼?”
老六知道他指的什麼,搖頭:“那兒除了一些遺址殘骸,什麼都沒有。就連殘骸都少得可憐。”
大磊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鐲子,冰涼剔透的鐲子,在他胸口捂了這麼久也沒熱乎。
“這一路上你們肯定遇到不少事吧?”老六問道。
大磊點點頭,想了想反問道:“你相信有鬼嗎?”
“只要是這世上有的字,我都相信。不然'命'和'死'為什麼就一個讀音?因為'命'只有一條,'死'只有一次。”
大磊渾身一哆嗦,雖然透頂是火辣辣的大太陽,他卻渾身冰冷,如處冰窖。
小海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站在倆人身後,他手裏拿着半個窩頭,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對對對,祥嬸兒也總這樣說。不過......”他話音一轉;“巷尾齊大爺家的兒子,每天捧着本破書神神叨叨的,總說中古音不一樣......什麼同音不同形,同字不同意亂碼七糟的東西!要我說啊,這齊飛就是自作自受,自以為飽讀詩書挺光彩,根本沒把毛主席放在眼裏!死了活該!”“唉,算了,人都已經被逼死了...只可惜了齊大爺,辛苦了大半輩子,白髮人送黑髮人。”
“這人死了跟學這些有什麼關係?”老六問道。
“臭老九,受不了批判自殺了。”
“外****嘚!世道還真不一樣了!”
老六拿着那袋穀物,走到房門口掛了起來,昨晚天黑加上勞累過度大磊也沒怎麼注意,今兒一看才發現,老六竟然有些跛腳。
黑夜再次降臨,三個大漢躺在土炕上,大磊在中間,左邊是老六,右邊是已經睡了的小海。此時大磊已經無心睡了,他有新的煩惱。命,暫時是保住了,路,該怎麼走出去呢?
荒野大漠的,又在一個破村子裏,和一幫語言不通的人在一起。一想到老六在這兒困了十二年他就心裏堵的慌。大磊不由得哀嘆,翻來覆去睡不着。
老六突然開口了:“桌上我裝了幾個干饃饃還有兩壺水,天亮你們就走吧,出了院子左轉一直朝村尾走,那兒有個小門,出去就是大漠,如果能穿過羅布泊,就能到達蒙古自洲的若羌縣。不出去走走,你是不會甘心的。”末了他頓了頓,說道:“希望老天保佑你們。”
“保佑我們哥倆順利出去?”
“保佑你們倆能活着回來。”
黑夜還沒完全褪去,只在東邊的地平線掀開青色的一角,整片沙漠還在沉睡着,如同年邁的獅子回憶在它雄猛的夢裏。
大磊騎着駱駝,小海牽着繩走在前面。大磊背上裹的是老六給的乾糧和衣裳。腰間還有一把匕首,大磊掏出來,藉著蒙蒙的天色打量着:這刀有些短小,形狀奇特,刀尖竟似鷹嘴微微向內彎曲,刀身還有數不清的細齒,刀柄上刻着奇怪的文字,殘留些抹擦不掉的血跡。
老六說,這刀跟隨了他二十幾年,當土匪的時候就在身邊。雖然刀尖有些彎曲,卻比一般的刀更加鋒利,沒事兒就會打磨,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走出去。這些年,經過無數次失敗,他雖不再信心滿滿,給予太多期望,卻也盼望着倆人能夠平安歸來。
大磊收起匕首,回想着晚上老六跟他說的話:“前面的路你得提着腦袋灑着血走,千萬不要大意,不然最後連屍骨都落不着完整!”
地平線上掀起的霧青色漸漸泛白露出它本來的面目,廣袤無垠的荒漠上只有兩個如螻蟻般的身影,大磊看着他即將前往的遠方陷入沉思......
這羅布泊到底有什麼?能困了老六整整十二年讓他如此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