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血河（二）
又是一個灰濛的白天，小海疲憊的睜開眼。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靜靜地呆了很久才起身。活動了一下酸疼的手腕和脖子，小海又看着牆發獃，他兩眼無神，不知在想什麼，大概過了一刻的樣子，他才伸出髒兮兮的手指，在土牆上劃了一橫。
寫完正好有三個“正”字。
十五天了...
這段時間，每天都很平淡無奇，甚至索然無味。什麼人都沒有，小海每天一條條街巷穿梭着，從白天走到黑夜，困了，就隨便找一家土房睡下，然後把前一天記錄下來的時間刻在牆上。
周而復始。
即便是這樣，他所處的環境依舊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同樣的氣息，同樣的建築物，同樣的荒涼。
要不是看到路盡頭那曠地上那微斜的塔樓，他還真以為自己掉進迷宮裏了。
太陽散發著微乎其微的光，躲在層層的蒙雲里。
那塔就像一個扶着腰站立不起的老人，呈現出一個很脆弱的斜度，微微偏離正道，卻又似乎隨時都會倒塌下去。它隱隱藏着霧氣中，露出似有似無的黑色軀體。小海揉揉眼睛，悻悻地走了過去。
空氣里飄浮着不知是灰塵還是霾白的顆粒，眼前的視線總是模模糊糊的，越靠近塔樓，霧氣越重。它似乎就在眼前，卻一直都走不到。霧氣越來越來越大，不知不覺已經朦朧到完全看不到它。突然，一股焦糊味兒淡淡地瀰漫在四周，小海頓了頓，繼續走着，可這味道卻越來越大，溫度也越來越高，熱得小海喘不過氣。他不禁嗆得喉嚨直咳，捂上鼻子。猛地，小海心裏一驚，他愈發的感覺到，似乎這白蒙蒙的不是什麼霧氣，而是大火焚燒后的白煙！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小海停住了腳步。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無力揮舞着，他只覺得嗓子和眼睛都被這詭異的白色嗆得火辣辣疼。轉身，腳下一個踉蹌，他似乎撞到了什麼，跌倒在地上。
“噝....”手掌火燙火燙的，地上的溫度高得出奇，厚厚的沙土就像火炕里的灰燼一樣炙熱。
“咣！”“咣！”咣！”
一聲聲鏗鏘頓足的推力聲在白幕中響起，就像木頭狠狠砸在地上的發泄。
小海警覺地爬起來，眯着眼睛強忍痛意着四處觀察。
周圍白嘩嘩的一片，靜得出奇。
許久...
“挲挲”輕輕的....
腳步聲....
“挲挲”“挲挲”...越來越近...
不止一個人....
“挲挲”“挲挲”“挲挲”
...走得很急...
已經分辨不出方向了，到底是什麼？
突然！白蒙蒙的霧氣中竟然纏繞着一層流動的黑影！就像白布浸泡在黑水裏一樣，漸漸的變深，然後“唰”地一下呼啦地全變了色！
這是......這.....眼看這黑影越來越近，小海瞪大了眼睛！
這黑色竟然是流動的頭髮！！！！
鋪天蓋地的長發席捲而來，四面楚歌。
“嚶嚶嚶....”
詭異的哭聲夾雜在髮絲中，格外凄涼。
“嚶嚶嚶嚶....”哭聲還在繼續。
又來了嗎？這次會是什麼呢？
小海迷茫地看着四周，自己已經被圍堵得水泄不通！
躲是躲不了了....
看樣子.......
小海閉上眼睛，摸尋着這哭聲的來源，聲音隱藏在流動的髮絲中，隨着它的轉動而改變方向。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腳，憑着直覺朝聲音走去。
......
“她遲早都會回來的。”
......
小海腦袋裏有響起那老頭說的話，雖然還有很多情況他都不了解，但經歷這麼多，自己躲是肯定躲不掉的！他倒要看看這些東西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大不了命一條！反正現在自己就像行屍走肉的軀體，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死了也沒什麼！
呼....
他繼續閉着眼睛，讓自己靜下心來。
“嚶嚶嚶嚶.....”
聲音似在左，隨即又到了右，接着還不等自己走過去，又變成了後面。
小海確信，這聲音只有一個，而這主人似乎在恐懼什麼，才刻意躲避着自己。
到底，在怕什麼？
他站在原地，依舊閉着眼睛深呼吸，然後突然快步走過去伸出手！就在這時，那許久未出現的聲音響起：“住手！！”
是哥的聲音！小海猛然睜開眼！
卻已經晚了......
密密麻麻的頭髮下面，是一張蒼白的臉，掛滿了淚痕。
一個女人，抬頭望着他。
奇怪的是，她明明就在眼前，五官卻是模糊的一團，就像覆蓋上了冬天玻璃殘留的霧氣，他拚命的想看清她的模樣，卻無能為力。
那女人模糊的嘴巴上下顫抖着，她將自己環抱住蜷縮成一團，即便是模糊不清的，小海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驚恐和絕望。
她在看着他。
漆黑的，模糊的，流着淚的眼。
小海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骷髏，或是血肉模糊的臉，或是更可怕的畫面。卻沒想到是這樣的，他愣愣地在那兒杵着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小海剛開口，第一個字還不等出口，這女子便急劇說道：
“救我....”
“啊...？”
“救我....快...快來不及了...”
她嘴巴依舊顫抖，聲音很輕很遙遠，就像廢棄了很久的收音機在角落裏發出來的聲音。
“我要怎麼做？”
“鐲...鐲子...！給我鐲子！！”她突然快速地站起來伸出手朝小海胸口抓去，卻在碰到的一霎那停下，她看着他胸前幾秒，指尖顫抖着，就要得手了啊......這一刻她的臉依舊是模糊的，但那雙眼的神情卻格外清晰，小海能感覺到這眼裏蘊藏的不甘和恐懼。然後下一秒就被一股巨大的力吸入！那女人拚命地搖着頭失聲痛哭，嘶喊着：“不...不不！！！”便沒了蹤影。
天地間頓時形成一股漩渦！嘩啦啦的巨風不只從何而起順着地面掀起，那片白霧徹底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黑濁之氣！狂風席捲着雷鳴充斥在黑幕暗夜間，無雨卻烏雲沉涌！一股寒流凝結着空氣四面八方襲來，咆哮着與天地混在一起！
“咔嚓！”一聲巨雷響徹天際，那烈光照得洶湧殘暴，只見高丘一女人被捆綁在十字木上！她渾身****，血跡斑斑，長發直直地散下，長得如同血一樣的瀑布一直流到小海腳邊！丘下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圍繞靜坐，他們齊刷刷地低下頭不知在念叨什麼。十字木上的女人痛苦地扭曲着，她的肌膚上開始冒泡，如火一樣，咕咕地竄起來然後破滅燃燒，在她身體上留下一個個血淋淋的洞！小海看得觸目驚心，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一層又一層地覆蓋冒起！
女人還在痛苦地掙扎着，無奈她捆綁得太緊無法抗拒。
為首的一人站起來，他直直地走過去，從自己脖子上拽了什麼下來，然後戴在女人頭上，女人開始劇烈的嚎叫。那男子退下后，小海才看清，竟然是那個三角的圖藤！那是一塊三角形的鐵，銹跡斑斑，竟然在她頭上開始融化！
此景下，人群卻發出一陣歡呼，在他們慷慨激昂的吶喊下，女人越發的痛苦。她額前已經被融化的鐵弄得慘不忍睹！露出來一塊巨大的窟窿！裏面的腦漿混合著血液留下。鐵依舊融化着，從女人容顏下滑躺過，每走過一寸雪白的肌膚，就留下一寸觸目驚心的烙印！
黑空中的雷沉沉地壓下來，忽明忽暗地閃爍着，只聽一聲巨響，雲層中驚現一道強光！灰藍色的雷電直中那女人！在她身上燃起了洶洶的大火！！！
頓時，一劇烈的悲鳴響怒天際！
小海聽着這聲音，心裏一沉。
這不是第一次見到那血河時，響起的嚎叫嗎？！
那晚的聲音和這個一模一樣！！
她凄唳地喊叫着！聲音震徹天際，似乎要把天一劈為二！這聲音充滿了痛苦和憤怒！着實要變成一把利劍狠狠地刺在小海的耳膜上！遠處的高丘上燃燃着火光，那絕望的悲鳴混為一起！一遍遍回蕩在黑夜中，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焦糊的血腥味。
不知燃燒了多久，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最終和那團火一樣，消失不見。
殘景結束后，丘下的人紛紛拍手賀鳴！
隱隱的，傳來他們的竊語，聲音有男有女，又老又少，內容卻都是清一色。
“終於結束了....”
“不用再受苦了...”
“這該死的魔鬼......！！”
......
他們還沉浸在勝利的成果里，絲毫沒有注意到，十字木上那原本殘留下的灰燼，竟然慢慢的下沉融化了......
突然，最後排的幾個人倒了下去，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扭曲着。小海眯起眼睛，那幾人的樣子就像羊癲瘋發作一樣，口吐白沫，一直顫抖。人群中發覺不對勁，想過來幫忙，剛抬起腳步卻也倒在了地上，和先前的幾個人一樣，渾身顫慄。轉眼，幾百人紛紛倒在地上，痛苦地掙扎着。
血腥味越來越濃，已經覆蓋了那股焦糊味。
小海眯起眼，隨後又不禁睜大，那些人身下竟然全部都是血！
血越漲越高！已經沒過了他們的軀體！
竟然.....又...又是那血河！！！
血就像從洞冬眠而起的群蛇，快速地蜿蜒湧來！小海來不及躲，下身又被浸透！他抬起腳想跑，卻發現這血竟然粘稠得似膠水一般讓他動彈不得！只見那幾百人的身體，倒在地上就像一微隆的山坡，不一會兒就被淹沒了。同時淹沒的，還有他們的呻吟聲。
一片寂靜。
平靜的血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天色不似剛剛那樣跋扈戾暗，黑漸漸退下去一點，中央露出一塊巨大的漩渦，就像一個窟窿，隱隱泛着蒼茫的白。
萬物皆頹間，只有小海劇烈的喘息聲。
巨大的血河似淺似深，似陰紅的瑪瑙，似黑亮的深淵。天際的蒼白凄凄切切地照應着高丘上那抹灰燼，已經看不見頭，淹沒在萬丈腥辰里。
遠遠的，木筏滑動流水的聲音。
粗長的木條，在一雙手裏隨着臂膀擺動，一下又一下的在血水裏來回翻到着，底部已經失去了原本的褐色。
聲音漸漸朝小海駛來，船上的影子模糊不清，掩藏在濃濃的血霧裏。
但那抹黑影纖長婀娜，小海覺得似曾相識。
她從血霧中緩緩走來，臉帶着面紗，一身清秀的藍衣上卻血跡斑斑。她身後的霧散去，露出霞光的金暉。似天際東升日出的光亮。模糊的身影詭異又神秘，濃稠的血河面卻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輪廓。她輕輕擺動着船槳，每一處行駛過的地方，都開滿蔓珠沙華，那些地獄使者在河面上垂着頭，兩岸融為一色。
......等等！
這...這畫面！怎麼會這麼熟悉！
小海猛地想起！在那破廟裏，血染的畫像上，那女子在他腦海里就是這樣的形象！明明最初像神一樣高貴不可冒犯，沾了血以後，儼然是不同的樣子，竟然在他腦海里不知不覺產生這樣的幻覺！而這幻覺此刻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她的身影越來越近，木筏滑過的流水聲格外清晰，裏面還夾雜着其他的聲音。
聲色細細長長的，語調悠揚頓挫，格外寂涼的情緒被水流聲一下下地遮蓋撩動着。
這......是歌聲嗎？
“......至若，小徑幽竹林，美人兮而坐。風雲消散惑，郎且遠盼落。朝暮間，眸轉靈傳動，互情暗生愫。許許諾重金，詩歌斌畫意。羅綬分香，花閣深處皆良人。噫......期已滿，復兮歸，向南去，大雁何似？”
她滑動的船來到小海身旁，卻根本不打算停下來，漠視着他，向前駛去。
小海抬起頭，果然，她的臉模糊一片，自己什麼也看不清。
歌聲還在繼續，輕輕切切，如同落在盤子裏的玉珠那樣清脆動聽，小海聽的有些沉醉。
“伊人盼君歸，春去冬復回。日日消憔悴，年年敗得摧。半卷紗，恨芳菲，青絲塌白。無言以對，難悔恨。何得，子規聲斷幾多怨？悲矣悲矣，曇花一現不見讖......”
聲音已經漸漸聽不太清，逐漸消失。
她身後的漣漪，每蕩漾一下，便開出無數血紅之花，紛紛搖墜的落葉下，是成堆的白骨，紅白相間，煞神傷眼。
她行駛的身影，最終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金輝燃起的天際，與那光芒融合在一起。巨大的幕布刺得小海睜不開眼睛，他不禁閉上眼，待眼睛緩解了后，再睜開。
然而，那片血河不見了。
晴朗的天，太陽掛在頂頭。
碧朗無雲，金輝當空。
小海愣愣地看着，四周一片荒涼，哪還有那女子和血河的半絲影子？
又是這樣啊...
突如其來，突入其走。
只是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有預感，那血河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小海抬頭看着頂頭藍天，自己是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竟然能那麼清晰地感覺到太陽！陽光暖暖的撒下開照在身上，他從未覺得這樣暖和過。
久違啊......
他身處一片空地上，那塔樓就在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
他站在門口看着裏面，黑漆漆的一團。
那天，在樓蘭遺址的八角大樓前，裏面也是這樣黑漆漆的一團。
想到那一幕，小海下意識地握緊了手。
他低頭沉思片刻，還是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