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夕變醜
初秋之夜,這條僻靜的林間小道更顯清幽和冷寂。
風翻捲起掉落的枯葉發出沙沙之聲。都說月色如水,此情此境下暗夜的光,更像哺育嬰孩的母乳,一大片一大片,無止境的白。就在這畫卷般的景緻里,鬼新娘離田辟疆他們的馬車一點點近了。
魚火客的位置正好貼着車窗外經過的鬼娶親隊伍,她看一旁田辟疆目不轉睛盯着她這邊的窗子,想來,莫不是又出現什麼更滑稽外貌的鬼了?扭頭朝肩的右側望去,才看了一眼,她頓時也嘖嘖驚嘆起來。
鬼新娘正巧從車窗外路過,大紅色喜帕下她的臉若隱若現,怎麼也遮不住她驚人的美貌。在家攬鏡自照時,魚火客對她的外表也是頗為自信的,但今夜還是覺得那鬼新娘的美才是美,一瞬間就將她比了下去。若說她的美,那是五官的精巧,始終脫不去人間煙火味,而這鬼新娘美的空靈、美的窒息!總之,若是一個“人”,萬不可能美成這樣的,所以她才是“鬼新娘”吧,魚火客有些嫉妒地想。
鬼新娘騎在馬上,經過田辟疆的馬車時,也注意到了這車裏兩人想看她又不敢時刻盯着看的神情,眸子裏餘光快速一瞥,嘴角似乎動了動,蕩漾起一絲不容察覺的微笑。
這微小的動作沒有逃過田辟疆的眼睛,也使他後背一陣發毛,他心中萬分驚恐地道:這鬼新郎好大手筆!竟虜獲一生人娶入鬼窟,這是何等囂張!縱是半魔,這也絕不是尋常之舉!何況,那新娘姿色絕艷,顯是經過精心挑選……
一連串的驚訝,弄得他腦中嗡嗡作響,人一瞬間也呆了呆。
突然,車窗外飄來一件東西,一片紅,輕柔地落在魚火客肩上,竟是那鬼新娘頭上被風吹落的喜帕。
“咦?”魚火客疑惑中伸手就去抓紅色的喜帕。
“住手!”
田辟疆喊出聲時已經晚了。魚火客的手一接觸喜帕,瞬間,帕子鑽入掌心一路順手臂、胸膛、脖子遊走至她左邊額頭,變成一塊鮮紅疤痕,刺目地長在了她臉上,無情地奪走了她的美貌,使她淪為醜婦……
魚火客任由帕子胡來卻找不到自救的辦法,嘴大張卻又不敢尖叫出聲,最後她滿眼求助地望着田辟疆,整個人已經驚呆,也嚇傻了。
田辟疆抬眸盯看着魚火客一言不發。他心中一瞬間轉過數個念頭。
一,不管她的死活。她與他非親非故,她的生死與他何干?都是她魯莽行事咎由自取。鬼娶親隊伍即刻就會擦肩而過,袖手旁觀萬事皆休,何況他回到水榭還有要事處理。這是上策。
二,給她一些應急藥石服下,雖然治標不治本,不能完全解除她中的“半魔手咒”,至少能保全她一條性命,好死不如賴活,她闖了禍還能撿回一條小命不過容貌丑點,還不知足么。這是中策。
三,冒險跟蹤鬼娶親隊伍,入半魔鬼窟,為她找解藥。可這樣一來他就要以身犯險,去面對完全不了解的這個陌生半魔,還不一定能成功盜來解藥;最重要的是肯定會耽誤他回去處理那件重要之事,那件事的奧秘只有在中元鬼節才可能有重大突破,而鬼節一年才有一次,去半魔魔窟就錯過這次機會了,這是他無論如何不允許的。這無疑是下下之策。
田辟疆目光鄙夷地從魚火客臉上移開,落在她脖子下被黃布包裹的魚火碧璽上,眸子忽的一亮,瞬間又恢復平靜。
田辟疆心道:這女人雖然可惡,也罪不至死。何況自己帶上她也是為了利用她,就這樣任由她自生自滅實在有些不堪。既然她那魚火碧璽能招鬼,錯過中元鬼節那件事未嘗沒有機會。一路來,觀她的魚火碧璽與她心脈相連,若她橫死或惡疾纏身,魚火碧璽實難保證不生變數。中元鬼節一年僅一次,而魚火碧璽夜夜能招鬼,看來保她一命也算幫自己了!罷了,算她造化!
田辟疆終是下了一個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決定。
他忽然冷聲道:“你聽着,本宮即刻去為你尋解藥,大約還半刻馬車將抵達本宮的‘空天水榭’,水榭把守森嚴,任何人不得無故出入。車夫會帶你秘密潛入,你聽從車夫指引便是。”
魚火客只是點頭,連怎麼發出聲音也忘了似的吐不出一個字。
田辟疆自馬車中搜出黑衣快速換上,又蒙了面,臨下車他突然記起來什麼似的對呆坐着的魚火客道:“一會等你到了空天水榭,本宮已經在裏面等你了。”
不等魚火客反應,他轉身掀開帘子輕盈地閃了出去,跟車夫耳語一陣,孤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望着田辟疆消失的背影,魚火客自車窗外收回目光,放下了車窗帘子。如果田辟疆在這定然發現,她眼中的驚恐和獃滯全然不見了,換上的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不知是因為得意,還是氣的,她憤憤不平地喃喃道:好你個田辟疆!總算讓本姑娘纏住你了!若害我完不成任務,看本姑娘不扒了你的皮!今夜且先讓本姑娘看看你的空天水榭究竟有何秘密?哼!
不消說,她是一個處心積慮接近田辟疆的“有心人”,實際她確有些來頭。她來大燕,也根本不是她口中胡謅的找什麼恩人……而是受人之託,要自這大燕三都之易城,帶走一人。要帶走的人,也不是普通人,正是她方才使計纏上的齊國太子田辟疆。
那託付她的人,叫雲夢君,是她師父。至於她的身份,在師父庇護下學藝時師父慣常喚她“小魚兒”,現下行走江湖,她依照師命化名為“魚火客”,魚火客之外,她是否還有其他身份,她是不知的,亦無從知曉,因她從小被師父雲夢君養大,師父從不跟她講這類事。
這類事許多年來她也早不追究了,她是一個看重眼前,專心做事之人,比如眼下,她就有兩件事想不明白:其一,田辟疆乃齊王之子卻屈居燕國,鐵定是質子無誤,他自己也道,水榭守衛森嚴不能無故出入,按理他這質子的行動自由是絕對受限的,反觀他今夜表現,哪裏像質子之身,分明就是一個不受拘束的瀟洒紈絝,怕是在齊國王宮也只有如此。不合常理。其二,他此去跟馬車方向絕對南轅北轍,為何他偏要那樣說“一會等你到了空天水榭,本宮已經在裏面等你了。”找解藥豈非不要時間,他如何來得及趕在馬車之前先抵達水榭?既願意帶她去水榭,為何又要分頭進入?此中必有秘密!
只是她實在理不出其中頭緒,索性不想了,就又擔憂起自己來。她於懷中掏出一面小銅鏡仔仔細細看了額前紅疤好一會兒,險些嚇得哭出聲來,她早猜到這勞什子的半魔手咒怕不好看,可沒想到竟是那樣刺目一塊疤,醜斃了!
她心道,真是出師不利,代價慘重!難道終其一生都要頂着這副丑容?那她可不依!
不多時,“哐當”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魚火客掀開帘子,正看見車夫從老闆子上跳下,轉身朝她走來,她一躍也從馬車出來雙腳踩在了地上。原以為到了“空天水榭”,游目四顧卻發現站在了一片荒林的沼澤地里,身旁是一條濤濤大江,哪裏有什麼水榭。
車夫行至她跟前,一揖手道:“客人得罪了。”言畢掏出一黑布條雙手遞上前,“請客人蒙上眼睛。”
魚火客撇撇嘴無奈蒙上黑布,頓時雙耳傳來的江水聲音愈加清晰。
江風吹來,她打一個哆嗦,無意識地挫了挫手,就在這一瞬間,她悄悄在掌心捏了個符咒。
接着她一手拉住車夫的衣襟朝前方行去,趁機,她將符咒打在了車夫身上。一路又是踩石頭又是低頭彎腰的,兜兜轉轉不知過了多久,頭也暈了,終於聽見車夫說“到了”。
她趕忙摘下黑布,四處一看,發覺站在了一個破敗的園子裏。月光下無人侍弄的花花草草慘淡地荒蕪着,一旁假山也是結了蜘蛛網,腳踩的泥地凹凸不平。難以想像,這竟是太子居住的地方。不過轉念她即明白了,畢竟是質子嘛,行動受限不能接觸太多外人,水榭里缺人手打理顯出如此頹態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旁車夫取過她手中的黑布,道:“客人在此稍等,老奴即刻通報太子。”
她一時愣了,道:“太子真回來了?”同時她心中振奮道:那解藥也是找到了咯?
車夫道:“客人見到太子便知。”言畢轉身邁入園子一座半圓拱門,拐個彎背影消失了。
魚火客孤身在園子裏無聊至極,抬腳走到半圓拱門前一望,昏暗月色下,是一條短短的陪弄,稍遠處依稀可辨幾幢連在一起的房子,庭院深深激起她的警覺,於是暫收起好奇心,腳退回小園子裏,心道,說是水榭,怎沒看見有水?
胡思亂想間,不多時,車夫從遠處迴廊里小跑着朝她奔了來,她連收回目光一俯身蹲下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擺玩起地上一株小花,養得玩心四溢時,身後如期傳來了車夫的腳步聲。
“客人請隨老奴來。”
魚火客起身衝車夫點點頭,眸子一驚!立時跟在他步子后朝園門外走去,心頭卻一團疑霧,她悄悄舉掌看了看手心符咒,又盯看了一眼帶路的車夫背影,不解地皺了皺眉頭。
容不得她多想,片刻她被車夫引到大廳里。
一進大廳,燈火幢幢中,田辟疆貼着椅子裏的身影,赫然坐在大廳正中。
魚火客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下意識緊了緊隱藏符咒的拳頭。
田辟疆道:“魚姑娘坐吧。”
魚火客在一旁落座。
田辟疆一揮手對身旁侍婢道:“上菜。”
綠衣侍婢恭敬地喏一聲,轉身精神奕奕地下去了。
接着一樣樣花色樸素的菜肴被她從后廚捧上來,逐一整齊地擺放在魚火客面前矮桌上。
魚火客友好地看一眼為她忙碌的綠衣侍婢,微微一笑,心中卻道:這“太子”還真是體貼,知道我在馬車中餓得肚子叫,一來就賞了這許多吃食。只是,不應該先給我解藥除了半魔手咒么,難道吃比命還重要?她不明白。她很想問這個問題,可這樣的情境下,也不願冒失去衝撞這水榭的“主人”,就趕緊站起,一揖腰身道:“謝太子賜宴。”
田辟疆淡淡道:“不必多禮,吃吧。”
魚火客重坐下,她本就餓極,當下趕緊拾箸欲去夾菜。
在她面前有四個瓦盆,她竟一個看不出是什麼菜肴。
上方,田辟疆伸手一點,指着她執箸方向的第一個瓦盆,道:“魚姑娘現在夾的這道菜叫‘七心竹’,乃是取七顆幼竹以肉湯熬制,因為熬制時間較長,幼竹已與肉融為一色,故看不出原型,但清香撲鼻,食來精神爽利。”
魚火客道:“好菜。謝太子。”
心中卻道:這七根灰撲撲的東西竟是筍子,鬼才看得出來。
吃了一顆,味道還不錯,她拾箸朝第二個瓦盆夾去。
田辟疆看見她動作,又道:“這道菜叫‘青竹夢’,乃是取春分時嫩筍煮熟后晒乾,切成小段伴以佐料,嚼之有勁,百吃不厭。”
魚火客道:“精良之作,好菜。謝太子!”
心中卻道:不就是筍乾剁碎么。切成這亂糟糟的樣子,果然跟“夢”似的一塌糊塗。
吃幾口,味道還過得去,就是吃下去沒什麼作用,她太餓了,現在最想的是啃兩個大饅頭,這些“心”啊“夢”啊的,嘴饞的時候吃着玩玩反倒更合適。
當下,她拾箸朝第三個瓦盆夾去。
田辟疆又道:“這第三道菜叫‘酸筍’,乃是取鮮嫩的筍子以鹽水浸在瓦罐里,以巨石覆蓋之,精心腌制而成,實為開胃第一佳肴。”
魚火客噗嗤一聲笑:“謝太子,這菜民女倒見識過的,在家中貪嘴時還自己做過呢,不過鹽金貴,卻是不常吃的。不想遠在異鄉也能吃到家鄉的味道,民女心中感激涕零。”
實際她心中已經怒罵不止了:怎麼又是竹子做的菜!
她禮貌性質地夾了一根,剛咽下酸得她腹中波浪滾滾,本就餓了,還吃這些開胃菜猶如火上添油。
她目光掃過第四個瓦盆,黃澄澄的發現竟是一隻地瓜,當下毫不客氣,箸也不用了,伸手抓來就啃,邊吃嘴裏還冒着熱氣,連燙也不顧及了。
上方,田辟疆點頭笑了笑。
可這一刻,狼吞虎咽的魚火客表面裝出混沌不經事的冒失樣,心中卻電光一瞥閃過一個驚詫的念頭:這“太子”為什麼要拖延時間呢?且讓我試試他。
啃完地瓜,魚火客頭一歪,伸手扶額裝出痛苦的樣子。
上方,田辟疆不發一言,默聲盯看着她。
魚火客賠禮道:“太子原諒,方才突然一陣頭痛,想是中的毒在侵蝕民女身體,害民女失儀。對了,太子取回半魔手咒的解藥沒,若取來了就賞民女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