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陸熙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的時候,他還叫做沈陸曦。
沈家的沈,陸地的陸,卿雲鬱郁曜晨曦的曦,謂之沈家大地的朝陽,承載了整個沈家的希望和未來。
當初,他是這樣被告知的,也同樣是這樣認為的。
身為沈氏長孫,他生而知之,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家中所有小輩的楷模。
十八歲接手家族企業,四年時間,硬生生將整個沈家的勢力擴大了一倍。
那個時候的他,不過二十二歲吧。
正當少年時,風華無雙。
父母眼中讓他們驕傲的長子,同輩們眼中仰望的偶像,同行們眼中避之不及的商界之王。
而這一切,終止於二十六歲生日。
彼時的他,已經是一個龐大商業帝國的掌權人。沈家地位日益穩固,而他雖然年紀還不大,但積威甚重。生日當天,家族一些同輩們一起為他慶生。
因為自小就太出類拔萃的緣故,他和這些同輩們相交並不深。他們面對他時,也大多都是尊敬畏懼有餘,親近不足,就連小他四歲的親生弟弟也是如此。這麼多年來,他們第一次這樣整齊地提出為他慶生這件事情來,他也就沒有推脫。
都是血脈親人的緣故,一向不怎麼與人飲酒的他多喝了幾杯。
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私家醫院最高檔的病房裏,滿目刺眼的雪白。
他們說,他喝醉了,司機送他回家,半路遇襲,司機當場死亡,而他被綁架,等找到他的時候,已經被挑斷了手筋腳筋,因為時間太久的原因,即使接上也沒有了用處。
也就是說,他,沈陸曦,沈家的天之驕子,從此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聽到這些的時候,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挑斷手筋腳筋?拍武俠片嗎?這是在跟他開玩笑吧?很好啊,這些小傢伙們看來都不錯嘛,居然會跟他開這種玩笑了。
可是……即便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挪動哪怕是一根手指。
長輩,父母,兄弟,還有那天為他慶生的同輩們,輪流來看望他。言語中都是讓他不要自暴自棄這樣的安慰。
然後,熱鬧過後,他幾乎被遺忘。
那段日子,空寂而清冷。
對於從小生活在花團錦簇眾人追捧中的他來說,是一種太過新奇的體驗。
獨自一人躺在床上,大腦在不停地運轉。
那些人的眼神在腦海里一一略過,從來沒有一刻,他那麼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感情。
可惜。
那種,好像在看着一個珍貴的卻帶着滿身裂痕的瓷器一般的眼神。
他開始懷疑他們的說法,出事之後,沈家換了一位長輩執掌,他的親信也基本都被擠出了權利中心,可掌權沈家多年,他自然也培養了些不為人知卻對他足夠忠心的下屬。
可等到結果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原本滿腔的悲憤和恨意,突然就消散了。
如同沸騰的水在一瞬間凝結成冰。
哀莫大於心死。
他以為,是哪個同輩嫉妒他的地位,所以暗中出手,至多,不過是一些旁支的長輩們在暗地裏支持。而家族,不過是被他們蒙蔽了。
卻不想――
竟是一場東方快車謀殺案。
當晚,出現在現場為他慶生的一十七位同輩,皆是這件事情的參與者,而他的親弟弟,是發起人。
真相如同兜頭的冰水落了下來,那一瞬間,他忽然連報復的興緻都沒有了。
有什麼意義呢?
從小,作為長子長孫的他,就被灌輸着以家族為重的思想。
二十六年,從牙牙學語到馳騁商界,家族對他盡心儘力地培養,他也自當奉獻一切。
是吧,都怪他太過優秀。
沈家沈陸曦,生而知之,權謀無雙,是覆蓋在所有同輩頭頂的陰影。
之前他們還顧忌着長輩的態度,可現在沈氏地位已然穩固,多一個沈陸曦是錦上添花,少一個沈陸曦也不至於傷筋動骨。
更何況,法不責眾。
甚至在幾番試探之後,他們發現,即便是一些家族長輩,也存着這樣幾分不可言說的心思。
既然這樣,還怕什麼呢?
於是,有了慶生,有了動手,有了之後幾乎整個家族全部的沉默。
他,對於沈家來說,已經沒有了價值。
所以他們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一種看待玩物的可惜,如同看着一尊被打碎的價值連城的瓷器。
想通的那一瞬間,心如死灰。
罷了,這一切,就當是了結這麼多年的牽絆吧。
反正這些年所賺,足夠他安度一生。就連沈這個姓氏他都不願再用,直接將名字改做了陸夕。
陸地,夕陽。
從此孑然一身,與輪椅為伴。
幾年後,他遇到一位老中醫,得他秘方,將雙手調養好了幾分,其實也不過是將將拿得起筷子的地步。
在外行走,或許是因為他姿容絕世卻又不良於行的緣故,那些人第一眼看他的眼神里,都是可惜和憐憫。
那種讓他憎惡的可惜。
他越發沉默寡言起來。
直到在江南,一家再普通不過的縣醫院裏,他遇到一個女孩子。
那個時候正是秋冬之交,他腿疾複發,不願意待在家裏,就隨便選了一家醫院住了進去。
那個丫頭,是新來的醫生。
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吧,年紀不小,可對於三十六歲的他來說,何嘗不是個小丫頭呢?
三十六歲,距離曾經的沈陸曦,整整十年了。
而他也同樣面對了十年可惜的目光,無一例外。
直到遇到她。
小丫頭跟着主任來查房。
幾個新來的醫生,見到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時,眼中或多或少地都閃過一絲可惜。
眉目清俊,風華無雙。這樣的人,怎麼就不良於行呢?
只有她。
一張臉清秀端正,可一雙鳳眸卻極為漂亮。
眼角微揚,素着面頰,沒有一絲妝容。眼底黑白分明,沉靜得如同月色下的海。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不是那種靜水深流式的暗潮湧動,而是真正的波瀾不興。
有多少年,沒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這樣淡漠了?
十年未動的心湖掀起了點點波瀾。
毫不猶豫地,他直接指了她做他的主管醫生。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兩人的交集也漸漸多了起來。
他並沒有找人去調查她,而是饒有興趣地在相處中漸漸了解這個女孩。
越相處,就越了解,越了解,興趣就越深。
她的身上,淡漠又矛盾,驕傲又執拗,甚至對他這個病人,開始時還摻雜着幾分冷漠。
就算後來漸漸熟悉,她待他如友,有時候閑暇也會跟他聊起一些東西,可他還是清楚地感覺得出,她豎了一道圍牆,將所有人,包括他,隔絕在外。
不知道是怎麼養出了這樣的性子,有時候他也會無奈地想,恐怕這世上,還真的沒有能讓她放在心上的人吧。
這個想法,持續到他最後一次見到她。
最後一次。
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喝酒,也依然從來沒有見過她喝醉。
那天原本是約好的做檢查的日子,她失約了,他擔心,去了她家裏找她,見到了一個喝的半醉的小丫頭。
也許是兩人相交許久,算是熟悉,也許是她壓抑太久。
總之,那天她跟他說了很多。
孤兒院,付姨……
付姨,他第一次聽到了這個被小丫頭放在心裏的人。
而她醉酒,是因為付姨因病逝世了。
第二天,小姑娘酒醒,他建議她出門走走,散散心。
她思考了一會兒,認同了他的建議。
然後。
就是天人永隔。
聽到新聞里播出她的飛機失事的消息的時候,他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久無知覺的心臟傳出撕裂般的痛意。驚惶之下,他直接啟動了十年前留在沈氏的親信,露出了原本想隱藏一輩子的獠牙,直接控制了大半個沈家去尋找那趟飛機倖存者的消息。
飛機墜毀之前,乘客們有些跳了傘。
可是,沒有她。
他心心念念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整個沈家,在他的控制下傾全族之力找了整整三年,在飛機墜毀的周邊挖地三尺。
後來,反對的人越來越多,他終於認清了現實。
她不在了。
她之於他,是什麼呢?
以前,他以為不過是朋友,晚輩,至多,算是知己。可她消失之後,他才發現,他對她的感情,又豈是那麼簡單?只是他介懷着自己的身體,潛意識裏就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敢冒出來,只能將那些感情深深壓入心底。
曾經壓得有多狠,如今的絕望就有多深。
還有愧疚。
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沒有建議她出門走走,她就不會去坐飛機,也就不會出事?
這樣的念頭一出現,就如同初春的野草一般瘋狂地在思緒里生長蔓延。
不能拔除,也不願拔除。
就這樣吧,讓我用餘生的愛戀和愧疚永遠將你刻入心底,以期來世的相遇。
思慮過重,不過一年,他的身體就衰敗下去。
躺在床上,思維一點點陷入沉寂的黑暗,不知時間的流轉。
直到有聲音響起。
一個是冰冷的機械似的男音,另一個是帶着些沙啞的女聲。
“陸夕――”
“陸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