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魑魅魍魎3

第十一章 魑魅魍魎3

四毛怔怔的半晌無語,在他心目中,王道士就是個邋裏邋遢,好吃懶做,裝神弄鬼,標準的老騙子一枚。如果要說有點過人之處,就是他驗屍的手藝,不過四毛認為那只是因為他負責義莊無主棄屍的收斂,見多識廣,看得多了,自然就熟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好比自己成日在賭場廝混,看多了三山五嶽的賭鬼,聽多了賭場上的奇聞異事,經歷了太多的出千手法,庖丁解牛,惟手熟而。現在看來,這個王道士胸有丘壑,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本事沒有顯露。單憑剛才他如數家珍一般將縣衙門裏的人丁職司娓娓道來,就足以說明這一定是個有故事、有內秀的奇人。

王道士不待四毛臉上的崇拜之情褪去,又拋了一堆問題出來:“你知道這些人裏面誰是官,誰是差,哪些人有俸祿,哪些人沒俸祿,沒俸祿的靠什麼賺銀子,又有哪些禁忌和坑人的把戲嗎?”

四毛滿臉的期待和興奮:“這裏面我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是巡檢司和捕快了。抓賭和街面收稅歸巡檢司管,捕快管着扯皮拉筋,再就是牢頭,我倒是進去蹲過幾次,除了這些人,姓什麼叫什麼我都不知道。你快給我講講……..”不知不覺的,四毛挪着屁股,幾乎快湊到王道士跟前去了。

“說出來你不信,除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這幾個由吏部任免,巡檢司是武職,教諭與訓導隸屬學政有俸祿之外,其他人朝廷不發一份餉銀。全都得靠縣裏自行籌錢養着。”

四毛一聽,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即便是皇帝,差了餓兵就得讓他們自個找俸祿。”

“就是這個理,一縣之大,縣太爺人多事雜,不得不養着這麼一大幫子人,否則談何治理百姓,這些人又沒有俸祿,不吃百姓,不貪贓納賄,中飽私囊,你讓他們喝西北風去啊?於是乎,印把子在手,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不管是朝廷該不該管,管得了管不了的,都是他們的生財之道。規矩和律令是幹什麼用的?百姓都說王法如爐,在他們這些敲骨吸髓的人眼中,王法就是可以敲得山響的那根竹杠,落在他們手上的人,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不榨你個油盡燈枯,就算便宜你了。”

聽到這裏,四毛咂摸出點弦外之音了:“聽你這麼一說,這些人的俸祿如果不着落在縣太爺身上,豈不是就得任由他們作惡?”

王老道說道:“縣太爺是正七品,清初始年俸銀二十九兩,到乾隆三年始,養廉銀漲到一千四百兩,公銀一百六十兩,即便如此,一個衙門少的幾十百把號人,多的兩三百號,靠他的俸祿養這麼一幫吏員,西北風都不夠喝的。如果你是七品正堂,能怎麼辦?”

四毛歪着腦袋想了半天,最後蹦出來一句:“如果我是縣太爺,就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管得太死,這幫胥吏沒了進項,輕則餓肚子,重則無人辦差。但如果放任自流,就等於養虎為患,這幫王八蛋禍害起百姓來就連個緊箍咒都沒有了,最後壞的還是縣太爺的官聲。”

王老道哼了一聲:“你能想得到的,這天底下的縣太爺都能想得到,一方面要靠着這些胥吏辦差,另一方面又無錢養廉,除了默許他們貪墨,還有啥法子?做縣令的一腔正氣、兩袖清風,最後是必死無疑。不為別的,單單一條,下不見容於胥吏,中異於同僚,上不符長官之命,這種縣太爺除了回家種地,還有得選嗎?”

“縣令挾持得住胥吏,萬事好說。縣令挾持不住胥吏,則會淪為魚肉,是這個意思吧?”四毛問道。

“挾持胥吏,痴人說夢?別的不說,官員考績有幾大項,賦稅徵收是根據田丁賬冊來的,地方錢穀和戶房吏員往往是幾代人的操持,才落下個魚鱗冊,田地劃分,人丁增減一目了然,但這些都是胥吏們代代相傳的法寶,絕不肯輕易外泄,縣太爺犯書生氣不照規矩辦事的,官司打到吏部都鐵定是個輸。也有縣太爺二五眼的,繞開錢穀和戶房,親自下鄉徵稅,結果你猜怎麼著?一顆糧食都收不上來,別說田地賬冊了,連人毛都找不到一根,而朝廷驗庫的時間可不等你,日子一到還不能解付進京的,就等着丟烏紗帽吧。”

“照你這麼一說,豈不是縣太爺就是個空印把子,一點轄制這幫吏員的法子都沒有?”

“也不全是這樣。這世上官與吏都是唇齒相依,官靠吏辦事,吏靠官乘涼,除非大家一拍兩散,魚死網破,誰都不願意較這個真,非要置對方於死地,畢竟損人不利己的事,或者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凡是聰明人都不會去乾的。你剛才問我明知那個倒路屍有冤情,為何還裝聾作啞?只是因為你不知道,命案不破,牽連到的可是快班、刑房、刑名師爺、縣丞和縣尊這一大幫子人。這個倒路屍明顯是外鄉生意人被謀財害命、棄屍河溝。至於兇手,如果是本地人還好,萬一是流竄作案的,你上哪去查,一旦立案,就必須限期緝兇,劉撮毛要較起真來,不僅把自己得搭進去,上至縣太爺,下至同衙的捕快,一個個都得恨死他。”

“那如果萬一有苦主上門怎麼辦?”四毛脫口而出。

王道士嘿嘿笑道:“我就說你小子賊精賊精的,一下就看到了要害。為什麼衙門裏遇到這種無頭案,都要張榜公佈尋找苦主,表面上說是為了讓屍骸還鄉,不做孤魂野鬼,積點陰德,其實就是在做表面文章,張榜其間如果有苦主上門,就看菜下飯。苦主孤苦無依的,就讓他收斂屍體畫押具結,結案了事。一旦手印蓋在了衙門的公文上,天大的啞巴虧也該你咽進肚子裏。”

“如果苦主不肯具結,非要伸冤怎麼辦?”

“很簡單,不讓你收屍,再拖你十天半個月,屍體都生蛆了,死無對證,你還能怎麼著?”

四毛不禁暗自猝了一口,接着問道:“如果苦主有權有勢的呢?”

“那就該着衙門倒霉,只能勞神勞力了,破不了案子,苦主豈肯善罷甘休。”

四毛觸類旁通:“所以衙門的規矩是無頭案要張榜公佈尋找苦主,但時間一到,無人認領棄屍,就意味着沒有苦主,可以草草結案了。照你這麼一說,到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將棄屍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日後就算苦主上門,也進退自如,一是張榜找了苦主,你自己看不到就怪不得我了。二是屍體已經是一缽子灰,死無對證,讓你翻案都沒了證據,永絕後患。是也不是?”

王道士最後一口殘酒倒進了肚子裏,帶着熏熏的醉意說道:“你小子幸虧本性純良,否則干起壞事來真是無師自通,幸甚啊幸甚。酒足飯飽,睡覺。”一句話說完,便一頭倒在了地上,頃刻間鼾聲如雷,睡得死死的。

四毛無奈的搖搖頭,看了看四周,燭火閃爍,夜色深沉,他緩緩站起身,從香案上扯下了那一幅桌布,抖了抖香灰,搭在了王道士身上,然後轉過頭,迎着門前高懸的明月,踱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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