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醍醐灌頂
李祥今天一早被派出去為昨夜的火災與五城兵馬司通氣協調,又與他們一同將現場勘驗了一番,等到回來時,已經臨近傍晚。
在衙門庭院裏一見到卓志欣,李祥就湊上前笑眯眯道:“我今日又見着教坊司那美貌小姑娘了,敢情她名叫畫屏,就是顯煬去花了千兩銀子那晚要梳攏的……”
卓志欣向他打了個手勢,制止了他說下去,向不遠處徐顯煬的值房指了指。
李祥斂起笑容,與他一同走進門去。
徐顯煬坐在桌案之後,低垂着眼皮,一手擱在桌面,整個人凝定得好似泥塑。
卓志欣於進門時已將審訊柳仕明的過程大體說給了李祥聽。
李祥湊近過來,試探着道:“顯煬,我知道與志欣的本事不如你,可你真有什麼為難之事,大可以說出來讓我們幫着參謀,我倆頂不了諸葛亮,總能頂個臭皮匠吧?”
徐顯煬深深呼了口氣,說道:“我在想,蓁蓁頭一回來北鎮撫司找我那件事,究竟會是什麼渠道泄露出去的。”
他從前說起楊蓁,都是以“那丫頭”指代,頭一回聽他吐出如此親昵的稱呼,李祥與卓志欣都感到有些異樣,忍不住對望了一眼。
李祥道:“其實我一直懷疑,教坊司那兩個樂戶不可靠。”
徐顯煬抬起眼來:“你想想,對方可是至今仍然不知道蓁蓁與耿芝茵調換過的,所以泄露消息的人,必定不在知道此事的人當中。”
李卓二人也是恍然,卓志欣問:“會不會是教坊司里的其他人,比如葛六?當日教坊司內的人都見過了楊姑娘,若有人一路尾隨跟蹤而來,不就知道了?”
“關鍵就在這裏,”徐顯煬以手指輕敲着桌面,“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只能跟蹤到衙門口外,只會見到蓁蓁進門,她到底來找誰的,來做什麼,外面的人不會知道。總也不可能該有人敢來找錦衣校尉打聽案情吧?可是方才,柳仕明卻直言說蓁蓁來找我,他怎會那麼確信,蓁蓁來找的人,是我呢?”
如此一說,李卓二人也才覺得可疑。
李祥道:“或許那時他們還不確定她來找誰,後來見到你去流芳苑找她,也便猜到了吧?”
徐顯煬緩緩搖頭:“你說的也不無可能,可是聽柳仕明那話的意思,我還是覺得,他們當時便已清楚蓁蓁來找的是我。”
卓志欣也道:“沒錯,按理說他說的話都是那些人教給他的,一定早就備好,熟記於心,為了讓你相信,還會反覆揣測,不會臨時說錯。我也記得,柳仕明的意思,確實是說當時便知道楊姑娘是來找你的。”
李祥面色凜然:“如此一說……”
卓志欣與他對望一眼,也是暗暗心驚。
徐顯煬頹靡無力地靠上椅背:“一個尋常小校一年的俸祿才二十五兩,總旗的也才六十兩,本來,這些人替我辦事也只是為了賺取俸祿罷了。對方只需出上五百兩銀子,買通一個咱們的手下為其傳訊,就不算什麼稀奇事。”
是不算稀奇事,可他們本來就一直佔據被動,沒拿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再得知自己人內部也靠不住了,這……案子還如何查下去呢?
李祥與卓志欣也都是又沮喪又無奈。
李祥憤然道:“他娘的,內奸比外敵還招人恨,咱們能查外人,難道不能查內奸?把北鎮撫司翻個底朝天,揪出這個吃裏扒外的玩意剮了他,看下回誰還敢見錢眼開!”
“能怎麼查?”卓志欣皺眉道,“當日見過楊姑娘來找顯煬的校尉不下上百,如今你怎去查誰給外人報過訊息?再說了,真要大張旗鼓地嚷嚷出去,被人家知道咱們錦衣衛內部都出內奸,不是擎等着讓那些龜孫子看咱們笑話么?”
李祥道:“依你說就由着他們肆無忌憚怎地?說不定那內奸就是你我眼跟前使喚着的,以後咱們想查些什麼,查到些什麼,還不全都被人家探聽個一清二楚。”
“等等。”徐顯煬忽然出聲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站起身,踱步來到桌案之前,“可以把消息放出去,就說我已察覺錦衣衛有內奸,正着手調查,傳話手下檢舉者重重有賞。如此一來,縱使查不出內奸是誰,至少也可以震一震他,讓他收斂鋒芒,不敢做得太過。”
北鎮撫司里的人即使是掃地看門的,也都對詔獄裏的諸般酷刑不陌生,聽說了自己行跡已漏必然膽戰心驚。說不定一時不慎還能自己露出更多馬腳出來。
李祥與卓志欣眼睛一亮,都覺此法高明,齊聲應好。
徐顯煬道:“你們以後都要留意,如非必要,咱們之間的所有訊息都不要向手下外傳。平日再信任的手下也要提防。”
卓志欣提醒道:“還有柳仕明……”
徐顯煬一拍腦袋:“沒錯,我險些忘了,他也不能隨意交給人看管。我去叫乾爹差人相助。”
柳仕明尚且吊著一口氣,現已交給了請來的大夫照管,還不知能挨得幾時。
徐顯煬頭都發起了昏,走過桌案邊時不慎撞到了桌腳,一時心裏煩亂至極,抬手將桌上的一疊卷宗狠狠扒去了地下。
卓志欣勸道:“你太累了,該儘快回去歇着。”
李祥也道:“就是,不就是請廠公出人照管柳仕明么?我去傳話,叫志欣先去看着柳仕明,保管沒事,你就回去歇着好了。”
見到跟前好在還有他們兩個足可信任的人能夠分憂,徐顯煬情緒稍緩,抬眼朝門外望去。
庭院裏已是一片斜陽,也不知她今日過得如何。
想起楊蓁自誠王內寢走出的那一幕,徐顯煬的心就像針扎一樣疼。
*
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這日午後,正下着一場連綿秋雨,主人正在午休,兩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鬟偷閑一時,坐在正屋外的廊子底下閑磕牙,話題不知不覺就扯到了近日那樁“禁忌”之上。
“哎,你是見過西跨院裏那位的,依你看來,這個新來的‘蓁蓁’的姿容與她相比,誰高誰低?”
被問的丫鬟慌忙看看左右,臉上變色道:“你怎說起這個?被人聽見可不得了。”
“你怕什麼?我也只問你,又不會再與外人去說。”
那丫鬟見周圍無人,一旁的屋檐外又是雨聲不絕,她們低聲說話,隔開三步之遠就不可能聽得清楚,才放下心來道:“依我看,若論容貌,怕還是這個新來的更勝一籌。不過她畢竟是教坊來的,王爺又指定了她做婢女,一來就不像前一位那麼受寵佔優,將來想也越不過人家去。”
另一丫鬟卻搖了頭:“我看不見得,將來如何,還要看她們的造化,更要看王爺的偏寵,不管如何,總都會在王妃之上。你說說,咱們侍奉了王爺多年,何曾見過他迷戀女色?這才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竟接連帶回兩個美人來,還都這麼來歷不明,諱莫如深的,接來后既不與咱們說個清楚,也不明晰位份……”
“行了行了,王爺行事向來如此,何時會來與咱們說個清楚?你還是少說兩句,留神將來說溜了嘴,惹出禍端!”
那丫鬟想起王府一向嚴苛的規矩,也是心生畏懼,再怎樣意猶未盡,也還是忍了下來。
對於新來王府的蓁蓁姑娘,但凡知道的下人個個都心懷着好奇,也同樣個個都猜着王爺必是看中了這個姿色出眾的女子,領她進府,絕不是僅僅來當個下人使喚的。
若與在教坊司時的經歷相比,楊蓁進入誠王府之後的境遇可謂是好了太多。
雖說前些時有了聶韶舞與張克錦的合力關照,她在教坊司也已無人敢於欺負,但那裏畢竟就是那樣的環境,往日接觸的大多是些歪毛淘氣,每日聽點污言穢語都是家常便飯。至於吃的穿的,也只能湊合。
誠王府就大不同了,仆婢們成日低眉斂目,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絕沒一個會如教坊樂戶那般信口胡咧咧。
楊蓁一來就被誠王指定為近身大丫頭,所接觸的也就是王府下人當中最上層的一群。
這些人相比粗使下人更加斯文規矩,也更為靈醒,背後免不了會對她議論紛紛,當面卻都待她十分和氣妥帖,不露半點敵意。
至於吃飯穿衣,這裏更是比教坊司強了太多,就是與楊蓁家敗之前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要細論楊蓁眼下所受的待遇,其實比府里做了多年的大丫頭還要好,她的寢居之處一直還被安排在最初她被接來那晚所安置的客房之內,並不在其他下人所集中居住的跨院,更不與人同住。
吃穿用度也都有人專門配送,尋常下人見了她的面,待她比對那些體面下人還要恭謹客套,幾乎是拿她當做半個主子看待。
另外,這裏還有一點與教坊司全然不同——這裏所有人都只知道她名喚“蓁蓁”,似是出身教坊,卻沒人再將她當做耿家小姐看待。
即使是私底下與楊蓁閑聊,也沒人敢來探問她的過往。
總而言之,誠王府是個很乾凈齊整、斯文平順又規矩極嚴的地方。
楊蓁一直由陳嬤嬤教授規矩,三天下來,沒有再見誠王一面,倒是在第三天頭上,見了王妃周氏一面。
為免外戚干政,依照國朝祖制,為皇家選妃不可出身過高。若論出身,周王妃尚且比不過她家敗之前。
楊蓁已早有體會,這位王妃一點都談不上受寵,僅僅擔著一個尊貴的名分,平日裏時常是整天都見不到王爺一面。王妃與王爺日常不住在同一座院子裏,更別提同屋同床。
而且,整個王府的內宅根本不由王妃管理,這位女主人的權柄僅僅局限於很小的一方地域,反而是陳嬤嬤管得更寬。
這一次周王妃喚她過來,只是說了一番勉勵關照的套話便放她走了。楊蓁明白,這只是陳嬤嬤為了給王妃面子,知會一聲走個過場。
這些都是怪事,但陳嬤嬤見楊蓁非但不來就此打聽,還連一點好奇都不顯露,心裏暗暗對她滿意。
誠王府里對下人的規矩頭一條最緊要的,就是不得隨意嚼舌傳話。
這一點因是王爺親自傳下的嚴令,王府內遵守得比皇宮大內還要森嚴。被他得知從誰口中傳出了不該傳的話,當即便可能發落人命。
這姑娘一看就是個沉穩懂事的,倒是叫人省心。想來王爺是個眼高於頂的人,能叫他青眼有加的,自非尋常人物,就像……西跨院住的那位小姐一樣。
又轉過一天來,陳嬤嬤去將楊蓁的近況報給誠王聽。
“人是個妥當人兒,不該問的話一個字都不問,不該管的事半點不管,說起話來斯文,學起規矩來也靈醒,倒像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姐,卻又沒那股子嬌嬌氣兒。”
王爺對蓁蓁的出身來歷諱莫如深,陳嬤嬤言及至此也很快帶過,“還是王爺會挑人,蓁蓁可算是我這些年來調.教過的丫頭裏面,最出挑的一個了。”
她是楊順錚的女兒,自然知書達理,又曾備選宮女,自然已學過那些規矩,誠王心知肚明,聽完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叫她……嗯,後天是初一,到時就叫她來上任吧。”
陳嬤嬤一怔:“這……王爺明鑒,哪兒有才進府恁幾天的丫頭便來主子跟前伺候的呢?”
誠王失笑道:“你不是剛誇完她妥帖出挑的么?她既有你誇得那麼好,還能連端茶送水、鋪床疊被這點事都做不成?”
陳嬤嬤愣了片刻,也想不出具體有何可慮,便道:“那奴婢便去安排,讓她到時先跟着碧瑩打着下手。”
誠王“嗯”了一聲,由她告退離去。
這裏是王府書房,貼身小廝瑞錦兒正為他收拾着桌上的書卷,誠王在官帽椅上默默坐了一陣,忽然閑閑地問道:“瑞錦兒,你是不是廠衛派來的探子?”
瑞錦兒抬頭一愣:“爺恕罪,您方才問的什麼?”
誠王笑了笑,朝他欠身過來:“你來說說,有關東廠與錦衣衛的密探,你聽說過什麼?”
瑞錦兒停下手來想了想,道:“原聽說廠衛的探子無處不在,無所不知,說是武宗朝那會兒,有一回四個人坐在一塊兒說廠公的壞話,周圍絕無外人,結果沒出兩日,四個人全被番子抓了,一氣兒拷打死在了詔獄裏頭。那廠衛的探子就像鬼魂兒似的,防不勝防。”
誠王笑着聽完,沉吟道:“是啊,防不勝防,倘若本來就被錦衣衛指揮使緊盯着,就更不必說了,怕是剛說完的話,沒出一個時辰,便已傳到人家大人耳中了……”
*
距審問柳仕明那時一晃四天過去,他的狀況已然穩定下來,不再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但醫師明確告訴徐顯煬,他能清醒過來的希望也很渺茫。
為確保萬無一失,何智恆將柳仕明直接安置到了自己家裏的一處房舍,交代了最親信的人看管照料。
這天徐顯煬過來探看,見到柳仕明昏迷不醒一如之前,未免煩躁不已。
“乾爹,”回到正廳見了何智恆,徐顯煬迫不及待說道,“依我看,咱們不如主動出擊吧。”
何智恆有些意外:“你說如何主動出擊?”
“咱們又不是對奸黨餘孽一無所知,鄧獻、吳連奇他們從前都與柳湘他們過從甚密,很可能就是奸黨,也說不定就是本案的始作俑者。咱們何不動用手中已然掌握的把柄公開發難,先抓他們幾個下了詔獄審訊?”
何智恆苦笑道:“你是怎麼了?當初還是你來勸我抓人定案盡量憑藉真憑實據,不要隨意抓人下獄授人以柄。”
徐顯煬焦躁地緊皺起眉頭:“可是今時不同於往日,對方步步緊逼,咱們卻一直拿不到線索,這樣等下去,要到何時才能查清?”
何智恆嘆息一聲,起身踱步道:“死了一個柳湘,就平添恁多謠言,眼下咱們掌握的證據都還不及抓捕柳湘那時可靠,再要弄出一樁冤案,更不知要惹來哪些麻煩。縱使咱們豁出去名聲不要,也當為皇上想一想啊。外間可是越來越多的人將他視作寵信奸佞的昏君呢。”
“可是,”徐顯煬道,“咱們總也該做點什麼反戈一擊才是。我有預感,倘若查清了眼下這樁案子,必定能給奸黨致命一擊。”
何智恆笑道:“是啊,正因如此,他們才會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殺人滅口。可也正因如此,咱們才要步步謹慎,如果貿然行動,說不定會前功盡棄。”
徐顯煬渾身無力:“可是如此下去,只會縱得對方越來越猖狂。”
“顯煬,”何智恆伸出手去,強拉了他歸座,溫和說道,“你若是為了那姑娘,我可以求皇上出面,向王爺討她出來。”
徐顯煬怔了怔,下意識想要出口分辨自己不是為她,可嘴唇動了動又沒有出聲。
不是為她還能是為誰呢?若非今天聽到手下密報說,誠王已經準備要她去近身侍奉,他又怎會如此坐立不安,如此急於讓案情有所進展?
他囁嚅一陣,方搖頭道:“那也不必,是她堅持要留在王府追查,若是半途而廢,未免對不住她一番苦心。”
想起楊蓁那天的堅定態度,他又難免有氣,以手錘擊着桌面,憤然道:“若非她自己那麼堅持,我當時便帶她走了,誠王又豈會自貶身價強要一個小丫頭?”
“咱們在誠王府里也布有人手,你若需要,我可以動用東廠的探子助你照應她。不過……”何智恆慢悠悠地說到這裏,就端着蓋盅吹裏面的熱茶,不再出聲。
徐顯煬等的脖子都長了也沒等來下文,催促道:“不過什麼,您倒是說啊!”
何智恆呵呵地笑了出來,放下茶盅道:“顯煬,你今年都二十了,你來與乾爹說說,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可有過考慮?”
徐顯煬頓時怔了個全身僵硬:“您……怎地扯到這裏去了?”
見了他這反應便知答案,何智恆苦笑一嘆,緩緩道來:“咱們家是這樣的出身,別看朝中那些大人們面上對咱們恭謹,實則心裏沒一個瞧得起咱們,我也不指望為你尋個煊赫的岳家,只盼着能尋個與你情投意合、又能持家的姑娘就好。原來聽你說的意思,我覺得那個楊姑娘人就挺好的,如今看得出你對她也是有那份心,那你又猶豫些什麼呢?難道還怕那姑娘不答應?”
徐顯煬越聽越是呆若木雞,思緒似乎停滯,已然跟不上乾爹的話語。
何智恆起身踱了幾步:“你也說了,她之所以堅持查案,都是看在你的面上,你覺得一個女孩家那般看重你,除了心儀於你之外,還能是為什麼?”
徐顯煬又呆坐了許久,才陡然察覺,乾爹站着自己坐着不像個樣,連忙站起,頭腦也終於重新轉動,結結巴巴地問:“依……乾爹的意思,我……是該……娶她……做我媳婦?”
何智恆失笑道:“該與不該,就看你情不情願啊。乾爹可懶得為你做這個主。”
徐顯煬便似醍醐灌頂,撥雲見日,混沌許久的腦袋霎時變得清明透亮——
我真是笨得可以,當日誠王問我是否要娶她,我為何不答應?我娶她又有什麼不好?難道我還能瞧不上她?
她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出身,我不過是個市井小叫花,還敢嫌她配不上我是怎地!
他“呼”地轉過身,一陣風似地大步出去,俄而又回了轉來,剛合攏了手想朝何智恆作揖,遲疑了一下,又乾脆跪倒下來施了個大禮道:“多謝乾爹提點!”
說完就起身迫不及待地出門而去。
何智恆站在門前,望着他的背影笑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