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鬼迎親
楊繼先,原名楊石頭,生於光緒33年,也就是公元1907年。民國13年,也就是公元1924年,楊石頭17歲。這一年的冬天,村裏有個同族的哥哥結婚,楊石頭作為男方的親屬,參加了這場婚禮。根據習俗,結婚這一天,新郎要先到新娘家把媳婦接到自己家,然後再在自己家舉行婚禮,同時大宴賓朋,夫妻共入洞房,儀式才算正式完成。
這一天他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根據當地的習慣,新郎接新娘的時候,新娘家一定要擺下宴席,招待新郎極其親屬,同時也招待一下自家的親屬。這場席從中午就擺上了,一直喝到太陽偏西才散。來接新娘的人,包括新郎自己都已經喝得離了歪斜,連騾子都上不去了,最後還是被人推上去的,抬轎子的四個人走起路來不停地打晃,作為炮手的楊石頭和王巧兒倆人連炮了忘了放,只有孫大腮幫子使勁地吹着喇叭。這一幫人搖搖晃晃抬着新娘子離開了李家莊,順着山間小道往新郎楊大貴所在的王家坎走去。這段路走上一個多鐘頭也就到了,但因為他們都喝多了,走得就比平時慢,一個多鐘頭之後,太陽眼看落山了,他們還沒到。
作為管事的長輩楊二叔開始催促:“都快點!都快點!天都黑了,再不快點,就把時辰耽誤了。”楊石頭跟着說:“二叔說的是,咱們都快點。”說王巧兒笑道:“你着啥急?人家新郎官還沒說啥呢,你着啥急?”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哄堂大笑,楊石頭道:“我不着急,我就是替這轎子裏的新娘子着急。人家好不容易嫁一回人,誤了時辰可不好。”這一下人們笑得更響了,楊二叔照着楊石頭的屁股踢了一腳:“你瞎說個啥!新娘子着急不着急,你也知道?喝了二兩馬尿,連自己姓啥都忘啦?”楊石頭揉着自己的屁股:“我不是幫您說話嘛?”王巧兒見楊二叔好像真着急了,就說:“二叔您別著急,咱們這不是快到家了嗎?你看,前面就是墳崗子,過了墳崗子不就到了嘛。您要是真着急,乾脆咱們就直接從墳崗子穿過去。”
墳崗子是半山腰上的一塊墳地,王家莊裏死了人都埋在這。如果沒什麼急事,大家平時都是從山下繞過去,雖然費些時間,但能圖個心裏踏實。王巧兒見楊二叔着急,於是就提出從墳崗子穿過去。楊二叔思索片刻,問新郎楊大貴:“大貴,今兒是你結婚,你說咋辦?”楊大貴說:“要不,咱們就從墳崗子穿過去吧。”楊二叔說:“你說這麼辦,咱們就這麼辦。走!”說了聲走,大伙兒就進了墳崗子。一邊沿着墳頭之間踩出來的小路往前走,一邊開着玩笑。走着走着,前面的孫大腮幫子停了下來,指着前邊說:“那邊,好像有個人!”王巧兒說:“有人怎麼了?至於嚇成這樣?”說著往孫大腮幫子指的方向看,那邊有四五棵槐樹,樹下面還真有個人,一是離得遠,二是天快黑了,光線暗淡,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王巧兒喊了一聲:“嘿!誰在那?”那人一動不動,也不回答。孫大腮幫子就說:“要不,咱們還是繞一下吧?”
楊二叔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又眯着眼仔細往那邊看看,然後對王巧兒和楊石頭說:“你們兩個,去看看。”王巧兒嘻嘻一笑,想找個借口躲過去,楊石頭一拉他的胳膊:“看看就看看。”那人離他們並不算遠,也就二十來米,兩個人很快來到那叢槐樹附近,果然看到樹下有個人,不過是個死人,用一根繩子吊在樹杈上,身體軟軟地垂下來,離地面又半尺來高,從遠處看,真好像站在樹下似的。仔細一看,那還是個女人,上身粉紅花棉襖,下面大紅的褲子,腳下一雙紅色繡花鞋,典型的新娘子打扮。王巧兒開始犯壞,對楊石頭說:“石頭,你敢不敢去看看那娘們長什麼樣?”這時候的楊石頭酒意未退:“那有什麼不敢的。”說話就來到了樹下,仰着頭打量那個女人的樣子。那個女人十八九歲的模樣,膚色白皙,面目清秀,倒有幾分姿色。楊石頭呵呵一笑:“哎呦呵,小娘們兒長的還挺俊。”說著話,伸手在那女人的臉上摸了一把。屍體被他這麼一摸,便開始晃動起來,樹杈也跟着晃動,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楊石頭摸完,回頭想跟王巧兒炫耀一下,發現王巧兒已經跑回去了。楊石頭啐了一口:“瞧你那膽兒吧。”說著,也走了回去。那邊王巧兒正跟楊二叔說話:“楊二叔,我看這事有點邪,咱們最好還是繞一下吧。”楊二叔面色凝重:“是得繞,誤了時辰也比回不去好。咱們往回走。”大夥又開始往回走。一邊走着,楊石頭對王巧兒說:“你怎麼自己跑了?”王巧兒說:“我不得跟楊二叔彙報一下?”楊石頭鄙夷地說:“得了吧,你就是怕了。”王巧兒嘻嘻一笑,沒說話。一伙人在墳崗子裏往回走,天漸漸黑了下來。走了一陣子,楊大貴首先發覺了問題:“走了這麼久,咱們怎麼還在墳地里?”這話把所有人都提醒了,楊二叔問:“咱們走了過久了?”沒有人回答。過了會兒,王巧兒說:“咱們再往前走走。”
他們又往前走,走着走着,王巧兒忽然停了下來:“等一下,咱們是不是又繞回來了?”說著指着眼前的幾棵槐樹道:“咱們不就是從這開始往回走的嗎?”楊二叔說:“那的樹上吊著個死人,這沒死人,你記錯了。”楊石頭插嘴:“死人是沒了,上吊的繩子不還在那掛着呢嗎?肯定就是這。”大夥仔細一看,果然見槐樹的樹杈上掛着條繩子,被風吹得不斷擺動。楊二叔隨口道:“繩子在這,人哪去了?”孫大腮幫子嘴都哆嗦了:“是,是她,自己,下來了!”楊二叔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大夥繞過槐樹叢往前走。每個人都提心弔膽的,始終記着孫大腮幫子的那句話:她自己下來了!生怕走着走着,忽然從墳頭後面冒出個女鬼來。走了一陣子,女鬼沒有冒出來,他們又一次回到了那叢槐樹前。
王巧兒看看周圍黑壓壓的墳頭:“往迴繞也繞不開,往前走也走不出去,這可怎麼辦?”孫大腮幫子說:“是鬼打牆,一定是鬼打牆!”山裡人基本都知道鬼打牆,一般都是晚上趕路的時候遇到,走着走着就發現又繞回到了原地,怎麼走也走不過去,傳說有鬼在擋路,一般要等到天亮之後才能繼續往前走。楊二叔瞪了他一眼:“合上你那大腮幫子!大貴,你去看看新娘子,然後咱們繼續往前走。”楊大貴下了騾子,來到轎子跟前,低聲對裏面說:“你還好吧?”裏面輕輕嗯了一聲,楊大貴又說:“咱們走錯路了,得晚點回去,你別著急,也別害怕,啊?”裏面又嗯了一聲。楊大貴放了心,回頭看看楊二叔,楊二叔道:“繼續趕路。”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來接新娘子也沒想到會趕夜路,沒準備馬燈、火把之類的工具,只能摸着黑往前走。那個年月大山裡條件艱苦,大家都習慣了摸黑趕路,影響倒也不大。走了一陣子,他們再一次回到了槐樹叢跟前。走到這,大夥便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話兒了。管事的楊二叔摸出煙袋來裝上,用火柴點着了,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大夥在旁邊看着,等着他發話。等了半天,楊二叔始終沒說話,楊石頭倒是開口了:“前一陣子我爹給了我本書......”王巧兒道:“楊三叔還認字啊,真看不出來......”楊二叔瞪了他一眼,問楊石頭:“是不是咱們楊家傳下來的那本書?”楊石頭點點頭:“是,我爹說咱們姓楊的這幾輩人,也就我認幾個字,所以就把書給了我。那本書挺深,看了半天我也沒看懂多少。不過,那裏面說到什麼奇門遁甲,又說什麼諸葛孔明的八陣圖。”楊二叔好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那本書里是不是寫了怎麼破解八陣圖?”楊石頭說:“差不多,上面寫了怎麼佈置八陣圖。”孫大腮幫子插嘴:“現在說這個有屁用!”王巧兒畢竟機靈:“那八陣圖就是繞來繞去怎麼也出不去,跟咱們現在不是一樣?說不定咱們就能用八陣圖的辦法,從這走出去。這是有屁用嗎?這叫有大用。你說那話才叫有屁用!石頭,說說,咱們怎麼能出去?”楊石頭說:“這個得算。現在黑咕隆咚的,看都看不見,沒法弄啊。”楊二叔說:“這個好辦,你們去撿點干樹枝子,點上篝火,又暖和,又亮堂。”
幾個人去周圍撿了不少干樹枝子堆成一堆點燃了,大夥圍着篝火有的坐有的站。新娘子害羞,始終躲在轎子裏不肯出來,楊大貴讓人把轎子抬到篝火跟前,自己還在轎子旁邊守着。楊石頭在火堆旁坐下,撿了根小樹枝,現在地上畫了個方塊,又在裏面畫了兩橫兩豎,又在裏面寫了1到9個數字。這個是奇門遁甲的基礎,九宮圖,用來推算八門九星二十八宿的方位。楊石頭一會兒在地上划來划去,一會兒又用手指頭掐來掐去。其他的人在旁邊看着,有人小聲說著話。
楊大貴守在轎子旁邊,心裏一直琢磨着新娘子的模樣,聽媒人說新娘子在他們村算是數一數二的,那模樣肯定是錯不了。其實也不用多好看,平常人就行,最好長得白點,看着乾淨。上轎的時候,新娘子的手露了出來,看着挺白,臉要是也那麼白就好了,最好身上也那麼白......正在想入非非的時候,轎子裏忽然有人說話:“哎!”楊大貴猛然回過神來,湊到進前問:“怎麼了?”轎子傳來新娘子的聲音說:“我,我想那什麼......”楊大貴沒明白:“什麼?”新娘子說:“就是,那個。”楊大貴還沒明白:“哪個啊?”新娘子說:“我,我,我想方便。”楊大貴這才明白,往四周看了看,對新娘子說:“我陪你去。”新娘子嗯了一聲,從轎子裏走了出來,楊大貴一看,新娘子頭上帶着大紅的蓋頭,行走十分不便。蓋頭肯定是不能摘的,於是他就拉着新娘子的手帶着她離開了篝火。篝火旁的人見新娘子出來都是一愣,看着楊大貴跟新娘子手拉手走遠了,就有人笑起來,張開嘴想要逗兩句,猛然發現楊二叔一臉不悅地往這邊看着,於是趕緊把頭低了下去,跑到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
楊大貴拉着新娘子往遠處的一塊山石走去。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有肌膚之親,而且還是在拜堂之前,楊大貴心裏美滋滋的,真恨不得馬上就能入洞房。楊大貴先把新娘子帶到山石後面,對她說:“我去那邊等你,好了你叫我。”新娘嗯了一聲。楊大貴轉回到山石之前,坐在石頭上等了一會兒,忽然就聽山石後面傳來一聲輕呼,楊大貴趕忙問:“怎麼了?”山石之後有人回答:“沒事。”說完,就見新娘子便從山石後面走了出來。楊大貴見新娘子無恙,也沒多想,拉着她的手將她帶回到篝火旁,並把她扶進了轎子裏。
這時候,楊石頭一拍大腿從地上站了起來,大伙兒圍過來問他:“咋樣?”楊石頭說:“解開了。”說著往右邊一指:“生門在正東,只要往東走就能走出墳地。”王巧兒照着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那是東嗎?那是南!”楊石頭揉着自己的後腦勺:“那是南嗎?”楊二叔說:“那是東吧?”孫大腮幫子說:“那好像是北。”大夥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說東有人說西,繞了這麼大半天,誰也記不住方位了。楊石頭說:“都別吵吵了,我有辦法。”說著抬起頭來往天上看,天上繁星點點,楊石頭找去找來,很快就找到了北斗星,順着北斗找到了北極星,他一直前面:“那是北。”然後一指右邊:“那是東。”然後又往王巧兒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我就說那邊是東,你還說是南。”王巧兒剛要反唇相譏,楊二叔說:“行了,別鬧了,都什麼時候了,快點趕路。”
一行人又繼續趕路。走了不到十分鐘,就看到前面有火光閃動,還有人在喊:“大貴!石頭!楊二叔!”大夥頓時明白,肯定是見他們這麼晚還沒回去,出來找他們了。王巧兒,楊石頭大喊一聲,迎了上去。領頭的正是楊石頭他爹,楊家大排行是老三,後面都是來幫忙的親友。看到楊石頭,楊老三劈頭就是一巴掌:“你個小兔崽子,野到哪去了?”王巧兒在旁邊說:“楊三叔,石頭看他哥結婚,自己也着急,偷着去找小娘們了!”楊老三雖然沒文化,但也知道王巧兒在開玩笑,也沒理他,問楊石頭:“大貴呢?”楊石頭往身後一指:“那不是嗎?”楊老三白了他一眼:“等完事了再收拾你。”說著便向著楊大貴迎了上去。大家見面之後,把經過簡單說了一遍。之後,楊石頭、王巧兒又放起炮仗,孫大腮幫子吹起喇叭,把新娘子接進了王家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