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張電影票
老地主當天就死了。老疙瘩隊長喊了幾個年紀大的老頭,用門板釘了個火匣子,草草地把他埋了。莽娃一直在場幫忙,也沒有人再追究他的“現行反革命”罪行。有人說是黃春花的發言幫了他,也有人說是那場暴風雨救了他。
總之,至老地主突然死亡后,放生壩就沒有再開過鬥地主的大會。雖然又開過幾次批判會,但都是批“四人幫”。黃春花也不敢再喊莽娃上台去發言了,生怕他說漏了嘴,又被安上個什麼罪名呢!
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放生壩上的麥子和油菜都搶收完了,地里變成了大片的水田。一群白鷺就在那些水田裏覓食着,空氣中散發出一陣陣清新的泥土味兒。
人們正在忙着往水田裏栽水稻秧。老疙瘩隊長第一次和大家做活路,現在上面的會議少了,他再沒有理由偷懶,只好來田裏找一些輕鬆的活做。
莽娃和幾個年輕人在那個田裏栽秧子,旁邊是知青胖墩兒,其他的知青都返回城裏去了,只有他和翠花還留在隊裏。莽娃知道這個一身肥肉,走路像鴨子的胖墩兒,在暗中追戀着春花。“莽哥。你看那個黑牡丹今天打扮的好乖喲!”
“球!”莽娃只哼了一個字,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黃春花。其實他早就發現了,黃春花一貫愛打扮,她一天換一套衣服,總是把自己嫵媚的身影,在莽娃跟前晃來晃去。
“莽娃哥。你那一行栽偏啦!”黃春花在田埂上說。她和幾個婦女負責把秧苗從秧田擔到這裏,然後把篾筐里的秧苗甩給田裏的莽娃。
“哦。”莽娃只嗯了一聲,就低頭把幾珠秧苗扯起來重新栽下去。
“呵呵!春花姐。你今天打扮得好像電影裏的劉三姐喲。”胖墩盯着春花,笑呵呵的說。翠花也擔著秧苗走過來。胖墩見了就走到田埂邊來接着她肩上的篾筐。“胖哥。電影劉三姐好看不?”翠花姑娘喘着氣問。
“嗨!”胖墩把一筐秧苗甩到水田裏,濺起的水花把兩隻正在水裏覓食的白鷺鳥驚飛起來,落在遠處的田裏去了。
胖墩丟完兩筐秧苗,就坐在田埂上喘氣說“好,好看得很!我都去看了兩遍啦!哈哈!那個劉三姐長得真漂亮。就像......”他看了一眼春花,又盯着翠花“總之比你兩個都漂亮。哈哈哈!”
金嬸擔著秧苗走來,聽見胖墩的話,望着在那裏盯着莽娃發獃的春花說“哈哈!還有哪個姑娘比得上春花妹子呀!我抽空也去看看!”她已經暗中發現春花心裏在戀着莽娃了。
黃春花知道金嬸是在嘲笑自己,就紅着臉擔起篾筐走了。
“我也很想去看,好久都沒有看過電影啦。”翠花說。“就是不好買票呢!要頭天晚上就去站排排。看電影的人多得很!”胖墩兒說。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過身邊這個嬌弱倩麗的美女。
翠花嘆息了一聲,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莽娃,就挑起篾筐離開了。“翠花。你挑不起就少挑點嘛!”胖墩望着她的背影關心的說。
“哎!胖哥。你那行落在後面啦!別偷懶呀!”老疙瘩在喊。他和水田對面的王老漢,正在把繩子上的竹竿比好行距,然後兩人把繩子拉緊插在田埂上,水田裏栽秧的人就順着那根繩子把秧苗栽下去。這是個不用泡在水裏的輕鬆活,老疙瘩說這是個帶技術的活路,年輕人根本做不好。
莽娃一直在彎着腰插秧苗,聽見翠花那嘆息的話語,心裏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就抬頭對田埂上的記工員金嬸說“金嬸嬸。我明天請半天假哈!”
“幹啥子去?”金嬸已經挑起空篾筐走到秧田那邊去了,就回頭大聲問。莽娃還沒有說出請假的理由,老疙瘩就反對說“這幾天很忙,任何人都不準請假哈!”
莽娃說“我去辦一件急事,耽擱不了半天的嘛。”老疙瘩沒有吭聲。金嬸說“那你早點回來哈!我給你記遲到就是了。”
胖墩猜測到莽娃是去買電影票,就挨近他身邊低聲的問“莽哥。是去買電影票吧!給我也買兩張。”莽娃望了一眼隊長,悄悄的問“好多錢一張?”“一毛二分。”胖墩說。
“那你借二毛四給我吧!”莽娃說。胖墩點點頭“等一下收工了給你。”
傍晚收工的時候,胖墩果然給了莽娃五毛錢,他就揣着那五毛錢,連夜跑到城裏的電影院。售票口外面已經有幾十人在排隊了,那些人都端着小板凳,披着過夜的大衣,等着買明天的電影票。
莽娃排在後面,目光盯着牆壁上貼着的電影廣告,看着那個劉三姐的模樣浮想聯翩起來,“球。那個黑牡丹才莫得人家劉三姐長得漂亮喲!”然後就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
一陣吵鬧聲突然把他驚醒,就看見天色已經大亮了。售票口開始賣票了,本來排好隊的人們,一下子往那個小窗口前面擠。莽娃還沒有站起身來,人們就從他身邊跑過去,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落在最後面了。
“排好隊呀!不要擠嘛!”有些人在喊。莽娃也跟着喊,但沒有人聽,幾百個賣票的人你推我擠的,爭搶得像一群打架的公雞。
莽娃急了,也甩開膀子往人堆里擠,但很快就被人又推回後面了。“球!想跟我拼力氣嗦!”他煩惱的罵一聲,就使勁全身力氣猛的往人堆里一推,“轟”的一聲,人群倒下一大片,他就踩着那些人的身子,終於擠到了那個小窗口。
“哎喲!哪個龜兒子呀!”莽娃身後傳來好多人的罵聲和爭吵聲。
他心裏暗自歡喜“我買四張晚上的票!”他把捏着五毛錢的手伸進窗口說,卻聽到一個女人的一聲說“今天的票都賣完了。明天再來!”然後是啪的一聲,小窗口關了。
莽娃不敢相信,自己站了一夜,好不容易擠到前面,竟然就賣完了。“喂喂!我剛剛看見你們還沒有賣完嘛!”他拍着窗口的小門喊。但裏面沒有任何回應。
“人家是留着開後門的呀!媽的!買張票也得憑關係喲!”好些沒有買到票的都在氣憤的罵。莽娃聽了,也滿肚子的氣怒和失望。
莽娃灰心喪氣的正要走,就聽見有人在他身後說“哥們。你買幾張?我賣給你!”他回頭盯着那個手上捏着幾十張票的小夥子,“晚上的,你有么?”他驚喜的問。
“當然有。你要幾張嘛。”小夥子說。莽娃把五毛錢拿出來說“四張。”小夥子接過錢“五毛錢只能買兩張!”然後扯下兩張票塞着莽娃手裏就轉身離開了。
“不是一毛二一張么?”莽娃問。但他一下明白過來,這個人原來是個“票販子”呀!“球。只買到兩張,咋個跟胖墩交代呀!”他望着手裏的兩張電影票,摳着腦殼想。
天色還早,莽娃就一陣小跑趕回了隊裏,他只耽擱了一小時。那天是在鰲山上的坡地里薅玉米地里的草草,隊裏的男女勞力都在,大家邊薅草,邊在談論時局的變化。
“莽哥。買到票了么?”胖墩兒挨近莽娃身邊問。“球。他媽的剛剛站弄就賣完了。”莽娃扯謊說。胖墩兒很是失望,“明天我再去站排排。”莽娃又小聲說。
“哦。”胖墩兒就拿着鋤頭,到翠花旁邊去薅草。他每天做活路,都要想方設法跟翠花挨在一起。
“聽說山那邊的大隊,已經把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戶啦!”黃春花說。她不知啥時候挨到莽娃旁邊來了。莽娃沒有理她,心裏想着如何把電影票拿給翠花呢。
“苟隊長。我們啥時候也分土地嘛?”記工員金嬸問老疙瘩。他一直埋着頭在薅草,“哦。大家歇一陣子吧!”他沒有回答金嬸,就把鋤頭插在土裏,捏着煙桿獨自走出了玉米地。其實他這些天心裏都想着這件事,時局的變化,使他根本想不透,“這不是在喊農民搞‘單幹’了么?”
人們都把鋤頭放在地里,各自去樹林裏歇涼去了。莽娃手上捏着煙桿,另一隻手卻捏着一張電影票,看見胖墩兒往樹林裏跑去了,就走到翠花身邊,悄悄把那張票塞在她手心裏“晚上八點的。”他低聲說完就走開了。
翠花感到有些突然,那張秀麗的臉上立即出現兩片紅霞。她悄悄看了一眼手裏的電影票,又抬頭看了一眼莽娃那魁偉的背影,激動得胸口撲撲的跳了一整天。
莽娃焦急的等到晚上收工,連晚飯也沒有吃,就匆忙的洗了澡,換了一件乾淨衣服,還把頭髮梳得油光水亮的,然後悄悄的往縣城裏跑。
那晚的天空掛着一輪半圓的月亮,縣城裏的燈光像星星一樣的閃爍在淋漓的街道上。
電影院在人民公園裏,縣城裏只有這個影院,這裏已經等候了許多看電影的人。莽娃一直跑到影院的門口,他在人群里望了一陣,也沒有看到翠花,就有些擔心她會不會來。
到入場的時候,莽娃仍然沒有等到翠花,就隨着擁擠的人們進入了影院,然後找到自己那兩個位置坐下來,電影放映的時間還沒有到,他就拿出那個煙桿兒,看一陣那個繡花煙袋想“等一下她來了,我就問這個煙袋是不是她送的咯。”
“喂!小夥子。把票拿出來,查票呢。影院裏不許抽煙吶!”一個查票的女人說。她手裏拿着一把電筒。莽娃只好把煙桿收起來,把票拿給她看了。“年紀輕輕的就抽葉子煙,記住別抽哈!不然要罰款的呀!”女人嘀咕着走了。
莽娃聽了想發火,但只得忍着,因為前面的銀幕上出現了影子,是加演的新聞片。他扭頭看了一下身邊那個空位置,又望了一下影院後面的入口,所有的位置都坐滿了人,“唉!她不會來了。”他很是失望的想。
直到新聞片放完,正片開始了一陣,一個女子才坐到了他身邊。莽娃沒有回頭,眼睛盯着銀幕,但心裏既高興又很緊張,畢竟是第一次和女人坐在一起看電影。
“電影放了好久了嗎?我,洗了澡,夜飯都搞不贏吃,就,就跑來啦!”莽娃聽見她喘着氣低聲的說。同時,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兒鑽進他的鼻孔,他扭頭瞟了一眼她,心裏便猛的一震。
她不是那個溫柔秀麗的李翠花,而是那個滿臉橫像的黃春花。
“球!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倒來啦!”莽娃在心裏失望又惱怒的想。同時,一個疑問又湧進他心裏“明明是把票給了翠花,她咋個跑來了呢?”
銀幕上出現了劉三姐和那個男人走到一根像黃葛樹的古樹下,劉三姐唱起了情歌。“世上只有藤纏樹,如今卻見樹纏藤,”黃春花就低聲問莽娃“大莽。啥叫樹纏藤呀?”
莽娃裝作沒有聽見,春花便低聲的跟着劉三姐哼起歌來。那聲音左得讓莽娃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感到很不自在,就如同身邊坐着一條毒蛇似的,既害怕又無可奈何。他又拿出煙桿含在嘴上,想抽只煙來壓住他心中的焦躁不安。
“大莽哥。你猜出這個煙袋是哪個......”黃春花望着他煙桿上吊著的煙袋,笑眯眯地問。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管場子的女人就大聲喊起來“那個小夥子!叫你別抽煙嘛。請你交罰款五毛出來!”
“球罰款!我還沒有點燃呀!”莽娃突然怒氣沖沖的說。他的聲音壓倒了電影裏劉三姐的歌聲,好多人都站起來,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女人用電筒照着莽娃的臉,也大聲說“你嘴巴上叼着煙桿,呵呵!還有個繡花煙袋呢!咋個沒有抽煙?趕快交罰款,不然就請你出去哈!”
“老子沒有抽就沒有抽,你龜兒子憑啥子要罰我的款呀!”莽娃氣怒的罵。他心裏本來就窩着一股怒火,就把滿肚子的怒火發在那個女人身上。
“嗨呀!大家都聽見啦!這個小夥子還罵人呀!”那個女人喊。很多人都指責起莽娃來,吵罵聲變成了哄鬧聲,影院裏亂成一片,電影也不得不停放了,天花板上的燈都亮了,照射着莽娃那張惱怒的臉。
黃春花也站起來替莽娃辯解“人家的煙桿上煙都沒得,憑啥子要罰款嘛!”她的話沒有起作用,人們仍然在指責莽娃。“把他龜兒子么出去!別影響我們看電影啊!”有些人在喊。
“走!跟我去管委會!你必須跟我賠禮道歉才行!”那個女人擠到莽娃的前面,扯着他衣領吼叫。莽娃一把推開她的手,也喊叫起來“老子今天算倒了霉!這個屁電影老子不看啦!”罵完就丟下身邊還在和大家爭吵的春花,氣沖沖的朝影院門口跑。
那個女人在他後面追喊“攔住這個二流子!快攔住他呀!”有幾個人想攔住他,卻被他順手推到在地上了。
莽娃跑齣電影院,聽見裏面還在吵鬧,就猜想一定是春花在和大家爭吵。他沒有停下來,便帶着滿肚子的惱恨離開了影院。
直到他一口氣跑出縣城,踏上那座沱江大橋,莽娃才聽見身後傳來黃春花焦急的呼聲“莽娃哥。你等等我嘛!”
半圓的月亮還掛在沱江大橋的上空,橋上的行人稀少,偶爾有一輛汽車從橋上駛過。莽娃聽說這裏經常發生搶人的事,就放慢了腳步。“畢竟是個姑娘家嘛,出了事自己也過不去喲!”他邊走邊想。
黃春花追上來,在他身後大口的喘着氣說“我,把那個婆娘,狠狠的罵了一頓。哈哈哈!那些人,也被我罵的不敢開腔啦!哈哈哈!”
莽娃沒有吭聲,他曉得黃春花沒有說假,在放生壩里,她吵架是出了名的,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就是金嬸也時常讓她三分呢!
“你等一下呀!讓我,喘口氣嘛!”黃春花懇求的說。她剛才一陣跑步才追上了莽娃,“唉!可惜,那麼好看的電影沒有看完。”
莽娃猶豫了一下,只好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心裏就很是驚奇的說“喲。倒還有點乖呢!”
黃春花正在把披散在肩上的秀髮,用一根橡皮筋紮起來,那張臉龐,那個身材,讓莽娃想起電影裏的劉三姐。
“哈哈!今晚的月亮好圓喲!”黃春花好像很激動,看見莽娃一直盯着天空那顆半圓的月亮,就高興的說。“球。明明是殘月,你卻說是圓的,獃子婆娘!”莽娃心裏厭惡的想,就一句話不說,又獨自往前走去。
春花怔了片刻,才曉得莽娃不高興,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過了橋,是一段黑黢黢的公路,兩邊的樹木遮住了月光,就顯得有些陰森冷靜。
她有些害怕,就想挨近他身邊,但莽娃卻把身子甩開,往公路的另一邊走去了。“你躲躲閃閃的幹啥嘛?我就那門讓你厭煩么?”她又羞又氣的問。
莽娃仍然不吭聲,只顧埋頭往前面走。一輛汽車從前面開過來,車燈的光照射着他那張惱恨的臉。春花見他不吭聲,一下子發了火“我曉得你喜歡那個李翠花!她哪點好?她家成分是資本家呀?你,你陳大莽得站穩立場啊!”
“資本家咋個啦!人家比你通情達理嘛!人家沒有整人害人嘛!”莽娃聽了,一下把心中的怒火爆發出來了。
黃春花氣喘喘的從公路那邊跑到莽娃身後,扯着他的衣袖大聲的問“陳大莽,你說清楚點!我哪點不通情達理?又咋個整人害人啦?”
莽娃甩開她的手,也大聲說“你!那次開批鬥會,是你把老地主整死的呀!還有!小地主只是屙了趴尿嘛,你就去大隊告狀,硬給他安上頂黑帽子!哼!”說完,又跑到公路那邊去了。
春花緊緊地跟着走過去,氣沖沖的說“他們都是階級敵人嘛。整死了又咋個啦?再說,那天不是我幫你說話,恐怕你現在還戴着黑帽子呀!”
“球!不是你叫我發言的嗎?我,又沒有說錯呀!是你們黃家的人想整我,你才出來假裝好人!”莽娃一下子把心裏對她的腦恨說出來,然後就丟下她,朝家裏跑去了。
黃春花站在公路上,望着莽娃的背影氣得眼裏滾出了淚水。然後指着他罵“陳大莽!你,你龜兒子是個忘恩負義的大笨蛋!大莽子!”
莽娃已經消失在那片黑漆漆的房屋裏了,她就站在暗淡的月光下流淚。白天,她發現莽娃把什麼東西悄悄遞給了翠花,心裏一直猜疑到傍晚,她才去問翠花“上午莽娃哥給了你啥子?快拿出來我看看!”
翠花換了一件粉白的連衣裙,秀髮上還戴了只好看的髮夾。她正準備到城裏去,見黃春花語氣有點凶,就把那張電影票拿出來“是,是我讓莽娃哥買了一張電影票。”她扯謊說。
黃春花看見了莽娃也往縣城去了,就明白兩人是一起去看電影。“翠花妹妹。把這張票賣給我吧!”她還從來沒有叫得這麼熱情。
翠花猶豫着沒有吭聲,她就拉着她的手,把那張電影票搶過來,“你家住在縣城裏,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嘛。這張票就賣給我啦!哈哈!”她說完,沒等翠花開口就轉身跑了。翠花很是失望的難過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