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不過效拜牛者爾
“兩百人……定劍州延平兩府?”呂飛揚目眥欲裂,幾乎一字一頓,卻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太過震驚,震驚到整個人都在顫抖。
“七司初到劍州府,貧僧與師兄三人便緊隨其後,親眼見到短短一個月裏,劍州府如何變了天。”廣念回憶那段經歷,仍舊有些唏噓:“廣開師兄當時便說,若非步施主這等洞悉人心、行事果決、用計精絕之豪傑,以雷霆手段滌盪妖魔,閩中拜月之患,幾無平定之日……”
薛采羽緊接着道:“為掃除拜月之患,以少敵多、以弱勝強、以明克暗,七司千里疾馳,從未逗留一地,每至一鄉一縣,誅殺為富不仁者以百十計,降妖千餘,捉鬼不計其數,若非步公子大才,日日作詩招靈,絕難維繫……”
她慷慨陳詞,情動難抑,說到此處更是打心底生出一股豪情,睥睨環顧,冷笑中緩緩道:“公子詩曰,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英雄海內空!少年方登將仕郎,書生嘗效晉賢風。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迴腸盪氣中。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殿中眾人聞聽此詩,知道她此時吟誦的詩句,必是步執道於閩中所作,結合詩中豪情,又聯想到妖邪環伺的場景,都不禁神往,天姥大儒呂飛揚視詩如命,此時更是聽得如痴如醉。
而薛采羽稍稍一頓,語氣變得更加凄涼:“又有詩曰,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誦至“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時,殿內一片肅然之中,竟響起幾聲哽咽,大儒呂飛揚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面。即便是殿首之上的溫親王與屠良逸也不免動容,唯獨懷滄照舊面不改色,彷彿老僧入定。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薛采羽吟誦至此戛然而止,面對殿內眾人,忽然激憤道:“步公子於七閩道上所作詩詞,這三首不過是其中之一鱗半爪,小女子才疏學淺,諸公想必更明白這詩中蘊含的,是何等樣的豪情與才學,可為何這些詩詞隻字都不曾傳世?若要收買人心,為何衣錦夜行……”
薛采羽仍在接連發問,步安卻已經覺得,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變了味,即便是舍難大師與仰修這樣的熟人,也不例外。
步安原本一直抱定了猥瑣發育的念頭,可俗話說泥菩薩尚有三分土性,被自家書院逼到這個份上,難免有些憤懣,心說罷了罷了,裝孫子久了,別真讓人當成了孫子……
他轉回頭看了薛采羽一眼,面帶一絲微笑,卻略略搖頭,而薛采羽彷彿興頭上被澆了一盆冷水,又大概是想起了當初那盆洗腳水帶來的屈辱感,頓時便閉上了嘴。
殿內眾人見薛采羽對他言聽計從,更覺得天姥步執道絕非池中之物,不然如何能叫醫聖之後甘心俯首?於是所有的目光都朝他看了過來。
步安照舊氣定神閑,朝殿內眾人拱拱手道:“不瞞諸位,我哪裏會作什麼詩詞,都是抄來的罷了……”
話音未落,呂飛揚已然激憤難耐:“賢侄啊賢侄!你明明立下如此奇功,為何甘願埋名?明明詩才超絕,又為何總推說是夢中所得?”
步安也知道剛才這話沒人信,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卻沒想到飛揚大儒將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想到了一處,如此一來,倒顯得他這人一直低調,彷彿專門干好事,卻從不留名的活**。
他剛要解釋,卻見坐中仰修緩緩搖頭,沉吟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浪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此言一出,便有人瞥一眼殿首的天姥書院山長懷滄,或是搖頭、或是輕哼、或是甩一甩衣袖,顯然是看不慣天姥書院的做法,似乎在眾人看來,步安刻意低調是因為有人妒賢嫉能,而這妒賢嫉能之輩便在天姥書院之中,要不然也不會有今日的“公審”。
就在這時,殿首之上,屠良逸身後,一個人影微微挪了挪,露出一張堅毅而俊朗的中年面龐,此人從始至終都一直打量着步安,面色愈來愈凝重,到這會兒,眼神中已然是欣慰與不忿交錯的複雜情緒,他雙眉微微一抬,突然打破了這一刻尷尬的沉默。
“去歲蘭亭夏季,聽說你曾以子貢贖人自辯,既如此,何必行善而埋名?泉州府路遇饑民,又為何拋銀於道旁,也不當面饋贈?”
步安聞言,朝這人深深一揖,事實上,以薛采羽同廣念方才為他造勢,以及平定閩中的事迹與那幾首詩流傳出去之後必然博得的名聲地位,這一揖都顯得過於鄭重,只是在步安而言,卻覺得非如此不可。
一來是因為,此人面貌長相與屠瑤有幾分相似,顯然就是屠瑤的嫡親兄長,去年歲尾,因為隆興帝陷害,飲恨兵敗的燕幽大將軍屠琅。
二來則是因為,他這幾句,疑問是假,鋪墊是真。
屠琅以自貢贖人破題,明的是說步安前後矛盾,實則是在暗示步安,可以藉此典故,為斂財開脫。
因此,見步安如此鄭重行禮,屠琅便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面上愈發露出激賞之色。
步安也順坡下驢,朗聲道:“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弟子人微言輕,於七閩道上所作所為,不過效仿拜牛者爾。”
他這番話同樣引自論語,正是自貢贖人的后一段,意思是說,孔子的弟子,子路救了一位落水者,落水者因此送了他一頭牛,子路坦然接受。孔子聽聞此事,便誇讚子路,說從此魯國人見到落水者,必定會出手相救。
步安說自己是效仿那位送牛之人,意思則是說,他以金銀賞賜除妖滅鬼的義士,才能在七閩道上,掀起剿滅拜月邪祟的巨浪,進而短短兩個月時間裏,就平定了劍州延平兩府。
一言至此,屠琅也忍不住微微點頭。
“至於拋銀於道旁,卻是說來話長……”步安略一停頓,瞥了一眼懷滄,見他穩坐如泰山,始終不為所動,隱隱覺得事情不秒,興許書院仍有後手,屠瑤遲遲不現身,興許也與此有關。
既然如此,便再加把勁吧……
這麼想着,步安便真的一鳴驚人,說了一通眾人聞所未聞,可細想之下又覺得無可辯駁,甚至忍不住要拍案叫絕的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