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警告
李如松跪在堂下,看着高坐的李成梁,怎麼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裏惹到了他。李成梁悄悄的瞥一眼陸准,也想要看出,他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可惜的是,兩人都並未能夠從所看之人的臉上看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沒奈何,李成梁只得冷下臉來說道:“李如松!開戰之前,本將是如何吩咐你的?你可還記得?”
“是,卑職記得。”李如松回應道,“將軍命卑職好生保護陸伯爺。”
李成梁瞪着眼睛,繼續發問:“那你剛剛乾什麼去了?嗯?你倒是說說看!”
“回將軍,卑職……卑職……”李如松猶豫地回答道,“卑職帶人前去圍捕王杲等人了……可卑職是受了伯爺的命令……”
“閉嘴!”李成梁呵斥道,“到這個時候,你還不認罪?竟然還敢將伯爺牽扯進來!依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人!”
“在!”李成梁一聲令下,門口的護兵當即進了屋來。
李成梁瞥了眼陸准,見他面上毫無表情,只能冷下臉來,硬生生的吩咐道:“開戰之前,本將就三令五申,凡不遵將令者,殺無赦!今日李如松知法犯法,明知是錯,卻還是敢陽奉陰違,實在是罪無可恕。來人!將李如松推出去,斬了!”
“爹……爹!您不能……”李如松一時間慌了神,任是誰怕也想不到李成梁會如此的絕情吧?
堂上的眾人也都慌了神,紛紛站出來為李如松求情,然而李成梁絲毫不為所動。
而此時最為慌亂的,其實莫過於是李如樟了。他知道陸準的全盤打算,也知道陸准到底想要幹什麼,但他唯獨沒有想到的是,老爹竟然為了自己的官位,不惜將長子就這麼斬於三軍之前。當然,這麼說,或許也不太合適。最為合適的形容,比這更加殘忍。李成梁很可能只是為了跟陸准暗地裏頭較這麼一把勁,而索性將兒子的性命都給押上了,真不可謂不狠。
李成梁夠狠,陸准也絕不是心軟的人。
眼看着對方下令將兒子推出去斬首示眾,陸准一言不發,依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閉着眼睛,仿若是事不關己的樣子。如果不是他手中還按照往常的習慣,輕輕摩挲着那枚翡翠金蟾,大伙兒怕是都要誤以為他已經睡過去了。
帳外,李如松的叫喊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手起刀落的聲音傳來。
李成梁眼神黯然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這一次看向陸準的目光充滿着複雜的神情。
“怎麼?後悔了?”陸准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呵呵笑了笑,起身就這麼悠悠的離開,渾然沒有把剛剛的事情放在心上。
李成梁看着他的背影,心痛如刀攪一般。
如果他知道,陸準是認真的,而並非是鬧著玩兒的,那他是斷然不會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往刀口下送的。可事到如今,反悔也已經晚了,他甚至是第一次,對陸准生出了怨恨的心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怨恨。
李成梁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結束今天的例行作戰會議的。只知道自己渾渾噩噩,怕是什麼都被部下們看出來了。
退帳之後,李成梁一個人頹然的坐在帳中,卻不料,李如樟悄悄地摸了過來。
“爹……”
“別叫我爹!”李成梁呵斥道,“如果不是你,如松也不會死。如樟,你還知道你姓什麼嘛?竟然幫着外人,算計自己人?!那是你親大哥,你還有人心沒有?”
“爹,您請先息怒。”李如樟連忙為自己辯解道,“兒子起初也並不知道伯爺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您跟兒子說過,要兒子好生跟在伯爺身邊伺候,聽伯爺的吩咐。陸伯爺的身份,不是咱們李家惹得起的,兒子這也是沒辦法。”
李成梁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
剛剛在帳外,他雖然還未看到屍體,但卻看到了滿地濺射出來的鮮血。那個東西是做不得假的,李成梁知道,就在剛剛,的的確確是有人就死在帳外。而那個人,就是他的親生兒子,李家的長子。
見老爹兀自誤會個不停,李如樟知道,如果再不講出實情來,他怕是要衝動起來,不知干出什麼事情來了。想到這裏,李如樟連忙說道:“爹,您先別急,伯爺叫您馬上過去一趟呢!”
“叫我?馬上過去?”李成梁面色凄然,“對,是啊,他叫我,我能不過去嗎?惹不起他,我確實是惹不起他。王治道,我想弄死他就弄死他,可是陸准……罷了,我這就去就是了。”
※※※
李成梁來到陸准帳中的時候,陸准正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好酒,自斟自飲。見他進來,也並未邀請他同坐,而是一邊舉起酒杯抿了一口,一邊對李成梁說道:“怎麼?看你的樣子,還沒調整過來?至於這麼後悔嗎?”
“……”李成梁咬了咬牙,強自將心中的情緒通通壓制住,極為勉強的笑道,“成梁不敢欺瞞伯爺,如松……如松他畢竟是我的兒子……”
“那你幹嘛一定要砍了他?”陸准抬頭,彷彿很詫異的問道。
李成梁攥緊了拳頭,血跡從指間滲透出來,“他不遵軍令,按律當斬。不殺他,成梁日後如何帶兵?”
“唔,不遵軍令,按律當斬。不殺,不足以震懾三軍。”陸準將他的話總結了一番,而後追問道,“那你到底在後悔什麼?既然殺,比不殺,利益要大,那殺了他,有什麼不好的嘛?”
“伯爺!”李成梁失態的大吼一聲,隨即反應過來,卻也再壓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他聲嘶力竭的喊道,“那畢竟是我的親生兒子!伯爺,如果那是你的兒子,你能說殺就殺嗎?你能一點兒都不心疼嗎?”
“我的兒子?”陸准笑着站起身來,從桌案后繞了過來,“我的兒子,今年三歲了,怕是還以為自己沒有爹呢!打從他滿月,我就進了京。三年了,我都沒見過我兒子一面。李成梁,別掩飾,比起兒子,你更注重你的利益。否則,你知道一切,你知道李如松乾的事情都是我佈置的套兒,你倒是一刀殺了我,給你兒子報仇啊!你敢嗎?別說什麼屁話來搪塞我,我不聽那些!你只需要告訴我,利益重要,還是兒子重要。利益重要,你就給我滾出去,老子懶得看你這副樣子;兒子重要,拿起刀來,一刀幹掉我,仇就報了。來吧,可以選擇了。”
李成梁的選擇幾乎不需要考慮,如果他敢跟陸准翻臉,就不會任由李如松去死。如果他敢跟陸准翻臉,陸准就是三頭六臂,這會兒也該死透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敢!
手中握着陸准塞給他的刀子,李成梁猛然將刀擲在地上,雙膝跪地,嚎啕大哭。
“瞧你這點兒出息!”陸准哼了一聲,坐回桌子後面,“成大事者,什麼都得捨得。你既然敢算計我,就該有被我反過來將一軍的覺悟!”
說罷,他沖守在帳邊的遲俊打了個手勢。
遲俊走出帳外,不多時,幾個護兵吃力的抬着兩口大箱子走了進來。箱蓋在李成梁的面前打開,李成梁頓時泣不成聲。
這就是他要的結果嗎?
兩大箱的金銀,滿滿的,足夠他犒賞三軍。但他這點兒小聰明的結果,卻是陸准毫不客氣的借他的刀,殺掉了他的親生兒子。
兩箱子金銀能值多少錢?李成梁不會算,也不想算。他只知道,就算是再多上十箱,二十箱,也買不回他兒子的性命了。
“一會兒回去的時候,把這些帶走。你不是借我的名義許下了嗎?我都給你兌現。以後,你大可以繼續這麼玩兒!不就是錢嘛,老子別的沒有,唯獨這些東西是一點兒都不缺,還一點兒都不放在眼裏頭。你要是玩兒的起,那我就陪得起!”
李成梁離開陸准營帳的時候,就像是被抽掉了魂兒。
他怨恨陸准,太過刻薄寡恩,太過不近人情。他也怨恨自己,實在是太懦弱了。如果他敢拿起那把刀,捅進陸準的胸膛,那什麼事情就都解決了。但現在,他就像是個任人嘲笑的小丑,更像是一個人人唾棄的懦夫。
他甚至不知道,回到家中,要如何跟自己的夫人交代。自己的長子,李如松,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是武舉出身的年輕小夥子,回去的時候,卻成了一具冰冷的沒有一點兒溫度的屍體。而換回的,不過是兩箱金銀,不過是他李成梁那不值錢的威信。
他與陸準的這一次小小的暗鬥,毫無疑問的,以陸準的勝利,和他的慘敗告終了。
“爹!”
靠近自己的營帳時,李如樟的聲音再一次在身後響起,李成梁疲憊的不想回頭,只淡淡的問道:“你還來幹什麼?好好的巴結陸准就是了。”
“爹!”
又是一聲叫,李成梁登時愣住,渾身一機靈,彷彿聽到了什麼詭異的聲音一般。他慢吞吞的回過身來,只看見李如松正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松兒?”李成梁頓時搞不清狀況,如果不是看到了月光下李如松長長的影子,他怕是都要覺得李如松是變了鬼回來,責怪他這個當爹的未能給自己報仇呢!
李如樟見他們兩個愣在那裏,趕忙替他們說道:“爹,大哥沒事!伯爺是嚇唬您的!”
“嚇……這……”李成梁徹底想不明白了,“那門口的血……那是人血沒錯!我絕不會認錯!”
“的確是殺了個人。”李如樟解釋道,“當時大哥被推出帳外,就被伯爺的親兵接手控制住了,殺的是那叛賊王杲的一個侄子。伯爺已經將事情的真相通報遼東軍了,還專門差人單獨寫奏章,要向陛下為大哥請功呢!”
“這麼說來……”李成梁被李如松扶着進了營帳,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想着剛剛的事情,實在是覺得匪夷所思。陸准這麼做,到底是圖什麼的?難道真的像是市井傳聞似的,他就是這麼一個渾人,偏偏就是喜歡耍人玩兒的嘛?
李如樟看了一會兒,對李成梁道:“爹,伯爺有幾句話,要我轉告您。”
李成梁連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躬身道:“是,末將恭聆伯爺訓示。”
“伯爺說:王治道的事情,念你是為這個集體着想,姑且不跟你計較。事情過去了,你不到處胡說,以後也不會再有人追究。至於你輕易許下巨額犒賞的事情,看在戰果不錯,今天也玩兒得開心了的份兒上,也不跟你計較。東西,都給你,你大可以拿去邀買人心。但是你聽好,有句話,我對馮太監說過,今天也對你說一次,我陸准平生就是這幅牙口好,吃軟,也吃硬,但偏偏就是不吃癟!想威脅我?想拿我當傻子?那你得拿出真本事來。起碼在你沒膽子把那把刀插進我的胸膛之前,別再跟我耍什麼花樣兒。否則,下一次,我不能保證,還是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
李成梁聽完這番話,身上已經被冷汗打透了。
他知道,陸準的話絕不是威脅,而只是善意的通知,或者也可以叫做警告。他從前是聽說過的,陸准就是個混不吝的兵痞,惹急了他,他什麼都敢幹。從前他不信,現在,他是信了。
甚至,他能感覺得到。饒過李如松一命,大概也只是陸準的臨時起意而已。如果再有下一次,讓陸准覺得他李成梁不聽招呼,覺得他是在肆意妄為,那大概死的就不會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了。
很奇怪的感覺!李成梁應該怨恨自己被陸准當做小丑耍弄,可實際上,他一點兒都恨不起來,反而從心底裏頭畏懼。
“如樟,你先回去吧。”李成梁對李如樟吩咐道,“回去之後,還是像從前一樣,伯爺吩咐你做什麼,你就去做什麼,千萬不要違拗伯爺的意思。記住了,只要能把伯爺伺候好,就是對李家最大的貢獻!”
“是,爹,兒子知道了。”李如樟點點頭,身影退出營帳,不多時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