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一池煙柳
忽然被某種奇怪的響動驚醒,冷衣清睜開眼睛,發現外面的天光已經大亮。
他起身推門而出,卻見世玉正在外面的院子裏練功。
其實冷衣清早就知道,自從寒冰走後,世玉幾乎每日都要到這座院子裏來練功。
即便是全家人都已搬入了皇宮,世玉還是每日都會回到這裏。也許這個有些倔強的孩子是覺得,這樣就能夠讓寒冰看到他吧。
如今已近三月,天氣和暖。
世玉只穿了一件白色單衣,領口微敞,可以看到一串串汗珠正順着他的頸間不斷淌下。
冷衣清雖然不懂武功,但看到世玉身姿矯健,手中的長劍舞得如行雲流水一般,迅疾飄逸,他這個當父親的心中也是甚感快慰。
這時,只見世玉陡地騰身而起,手中長劍幻出一片炫目的光影,同時身體也凌空翻轉了一圈,才又穩穩地落在地上。
可就在他落地的一剎那,有一樣東西突然從他的頸間甩脫出去,正巧落在了冷衣清的身前。
不經意地低頭一看,冷衣清立即認出,那是世玉自小便帶在身上的一枚玉。
於是,他便走上前去,俯身將它拾了起來。
世玉也當即收了劍,快步跑過來,躬身施禮道:“玉兒見過爹爹!”
冷衣清點了點頭,頗帶讚許之意地道:“玉兒如此勤勉,甚好!”
“師父他曾經教誨過,習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且師父還說,從津門關回來之後,要考較我的功夫。孩兒自然片刻也不敢偷懶。”
世玉一邊說,一邊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緊接着又隨口追問了一句,“爹爹,師父他們到底何時才能夠返京?”
“應該就在下月了吧!”
冷衣清下意識地撫摸着手上的那枚玉,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世玉不由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睛,猶豫了一下,終是忍不住衝口問了出來:“那哥哥呢?他會不會也一起回來?”
看到冷衣清的臉色陡地陰沉了下來,世玉立時想起,爹爹不允許自己再把寒冰稱作“哥哥”。
於是,他慌忙改口道:“我是說寒冰……哥哥……”
直到此刻,冷衣清才突然間意識到,原來自己的一顆心,竟一直在隱隱地抽痛不已。
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如何告訴世玉,那個被他喚作哥哥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不禁低下頭去,望着手中的那枚玉,久久不語。
世玉以為自己的爹爹還在生氣,便不敢再多問,目光也隨之轉向了那枚玉,同時口中還頗覺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好端端的,絲線怎麼會突然斷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伸手想要從自己爹爹的手中接過那枚玉。
誰知,冷衣清卻突然將那枚玉高舉到自己的眼前,緊緊地盯着它看了半晌,而他那隻握着玉的手,也一直在微微地顫抖着。
“玉兒,這玉……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世玉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爹爹,“這玉是我從小就戴在身上”
“不!這不是你原來的那枚玉!這上面的缺損之處,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衣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缺口附近那處淺淺的凹陷,心中卻是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當年赴京趕考之前,他將祖傳的一對玉中的一枚交給了芳茵,並親手在上面刻下了一個“漱”字,說是作為他們第一個孩子的名字。
後來,老母在臨終時告訴過他,芳茵在拿了休書之後,只說了一句話,別的什麼都不要,只求讓她留下那枚玉,作為休妻的信物。
如今,那枚玉已隨芳茵不見了二十年,但冷衣清依然能夠清楚地記得,當年他所刻下的那個“漱”字,與現在所看到的凹陷處,完全是在同一個位置上。
為什麼會這麼巧?這個凹陷究竟是如何留上去的?
聽到父親問起玉環上的損毀之處,世玉不由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去,囁嚅地道:“那日我不慎被人從宮中劫走,便一直處於昏迷之中,並不清楚後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寒冰哥哥告訴我說,在地府中時,鄭庸曾用玄陰指擊中了我頸間的這枚玉……”
冷衣清的臉色頓時一變,聲音也隨之顫抖了起來,“你是說……那奸宦險些殺了你?!”
世玉的頭垂得更低了些,“是寒冰哥哥從鄭庸的手上救下了我。不過當時,也湊巧是被這枚玉擋下了鄭庸的那記玄陰指,我才沒有受傷,可玉的上面卻留下了這處淺痕。”
冷衣清默默地看着那枚玉,怔忡良久,最後終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它交回到了世玉的手中。
然後,他便拉着世玉的手,一起出了寒冰從前所居的這座院子,在徽園中信步閑逛了起來。
不知何時,天上開始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他們父子此刻正走到了湖心亭附近,便一起進了亭中避雨。
冷衣清在亭中的那張石桌邊坐了下來,不期然地舉目向遠處的那片柳林望去。
雨中的柳林,透着一種別樣的凄清與迷濛,仿若那些久遠的往事,如夢如煙,卻絲絲縷縷地滲入到人心深處。
這時,他的耳邊依稀又響起了寒冰那如泉流漱石般清越的聲音:“父親大人儘管放心,這徽園中的一草一木我都不會動。待將來我離開之時,必會還你一個一模一樣的徽園。
到時候,父親大人還可以像今日這般,坐在這湖心亭中,看細雨如愁,賞一江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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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以後,冷衣清又獨自來到選德殿內,將依然靜靜地擺放在龍案之上的那冊《陣亡將士名錄》重新打開。
翻至最後一頁,他又盯着那個熟悉的名字看了許久。
隨即,他便拿起了一旁的硃筆,略一沉吟之後,在“寒冰”二字的前面,加上了一個鮮紅的“冷”字。
雖然這少年不是自己的親生之子,但他畢竟喊過自己一聲父親,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就這樣有名無姓地死去。
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硃筆,冷衣清又盯着那個名字看了許久,許久,直到雙目漸漸濕潤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