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不太合群

陳其芳和靜姝完成全部檢查，兩人回城的時候，天已擦黑。

剛步入軍醫部的駐地，就聞到一縷飯菜香飄散在空中。靜姝先是跟着陳其芳回到他辦公的屋子，從醫藥箱拿出今天的名冊，道：“這些是今天身體有恙的士兵名單，我都一一檢查過，病例都寫在了上面。”

陳其芳接過看了一下，道：“總體情況還不錯，這樣，如果戰況一直這樣僵持着，你以後隔一天下營地一次，到時給你派一個人跟着。”

靜姝答應着，提起藥箱準備回自己院子，剛至門口處，正趕上有人敲門進來，道：“部長，李醫生，飯菜要不要端過來？”

原來來人是伙房的。

靜姝笑道：“給部長端過來吧，我的就不用了，一會兒我自己去取。”

伙房的見她這樣說，便回去端飯菜，靜姝和他一道出了院子，到交叉口處，正要分道揚鑣，伙房的見她並不順路去，又熱心道：“李醫生，你這是要先回去嗎？要我派人把飯菜端到你院裏吧？”

靜姝連忙道：“不用，不用。”說完，心思一轉，想到這裏的飯菜都是大鍋飯，定時定點的，為了避免人家麻煩，便及時掉轉路線，道：“我現在就去，我端着回院子也是一樣。”

那伙房的看她很是和善，便微微放輕鬆些，道：“其實，一會兒幫部長送的時候，可以連帶着送李醫生的。”

靜姝微微一笑：“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我自己端就行，你們也夠忙的。”

那伙房聽這話對味，嘿嘿一笑，贊道：“李醫生一看就是個和氣人。”說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微微一皺眉道：“不像有的嬌小姐，完全是被寵壞了，真是不知道誰批准她來前線的。”

靜姝聽他話裏有話，似是和誰鬧了矛盾，只是作為不知內情的局外人，也不好開導他什麼，只好微微一笑聳了聳肩。

到了灶房，這人麻利地盛了飯菜給靜姝放到托盤上，靜姝道了聲謝，端起盤子出去，正走在灶房門口，斜地里忽然走進一個人，這人似是在想事情，沒看到前方，待撞上靜姝才反應過來。所幸他反應還算靈敏，剎那間連忙伸手穩穩托住靜姝的托盤，靜姝呼出一口氣，暗嘆好險，正欲抬頭瞧他，就聽到他打先叫道：“李醫生，你回來了？”

昏黃的燈光下，靜姝定睛一看，是趙為民。

她點頭：“剛回來，來端晚飯，你吃過了嗎？”

趙為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笑道：“吃過了，吃過了。”

靜姝點頭，想着除了在列車上那通“逼供”，還未和他深入聊過，便笑道：“那行，那我先回去了。等明天，再找你說話。”

趙為民點點頭，眼神中閃過的一絲遲疑卻被靜姝敏銳地抓住，她疑問道：“你有事兒和我說？”

趙為民看了看灶房裏的人，靜姝一會意，跟着他出去走了幾步，才又道：“什麼事兒？”

趙為民沉聲道：“浩清她，她還未吃晚飯。”

靜姝眉頭一皺，心裏拂過一絲不好的預感，疑問道：“為什麼，她在值班？”

趙為民又推了推眼鏡框，搖搖頭道：“不是，她哪裏會去值班？她在自己的屋裏。”

說完又遲疑道:“浩清她，她與伙食部的人發生了些小矛盾，就沒吃。”

靜姝心裏一抽，忽然想起剛才那伙房說的話，難道說的是浩清？

“我現在去看看她，你這是……？”

趙為民忽然忸怩着不好意思道：“我來看看還有沒有飯菜，給，給浩清送去點，她什麼都沒吃。”

靜姝深深地望向他，趙為民不堪承受她的眼神，默默低下了頭。靜姝回頭看了眼灶房，嘆息道：“你端着這個，我去再端一碗，我們一起過去看看這丫頭。”

到了浩清的房門口，房屋緊閉，裏面黑乎乎沒有開燈，靜姝莫名地心裏一沉，和趙為民對視一眼，趕忙拍門喚道：“浩清，浩清，你在裏面嗎？”

沒有聲音。

趙為民小聲道：“她在裏面，我，一直注意她的。”

靜姝微微一嘆，走到窗戶的位置，推了推見推不開，便又喚道：“浩清，我知道你在裏面，快開門，不開我就要生氣了。”

這時，裏面忽然傳出微微的啜泣聲，靜姝心裏放下一些，又出聲喚道：“浩清，開開門，聽話。有什麼事當面和我說，行嗎？”

可是，裏面卻沒有開門的跡象。

靜姝道：“你不開門，我可就走了啊。真走了。”說完，故意走出去幾步，然後停住，再也不發出聲響。

而這時趙為民卻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急了起來，他把托盤向走廊底下一放，撩起褲子就要去踹門，靜姝眼明手快拉住他，讓他稍安勿躁，過了半晌，就聽見裏面踏踏踏有腳步聲向門口處走來，接着吱呀一聲，門被打開，浩清一雙哭紅的雙眼赫然出現在靜姝面前。

靜姝身子一動向她伸出手，浩清哇的一聲大哭跌進她的懷裏，邊哭邊控訴道：“他們竟敢罵我？我不想呆在這裏了，阿姝姐姐，我要去見我哥哥，我要回家。”

靜姝拍着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安慰她道：“不要哭了，聽話啊，慢慢說。”

浩清抽抽噎噎道：“我不過就是說了一句，飯菜怎麼這樣，他們就合夥來諷刺我，我說的是實話嘛，我又沒撒謊。”

靜姝扭頭看了眼趙為民，見他輕輕點了點頭，心裏有了數，就又出聲道：“知道你沒撒謊，不要哭了，咱們進屋去說，在這裏影響別人休息。”

浩清緊緊抱住她不動，只是哭泣：“我不想住在這裏，裏面好像有老鼠，我害怕。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靜姝嘆口氣，安撫她：“好，聽你的，去我那裏好不好。”

浩清這才微微停住，從她懷裏出來一點點，仍是嘟囔道：“阿姝姐姐，我不想再呆在這裏。”

靜姝攬了下仍背在肩上的重重藥箱，心裏嘆息一聲，伸手幫她擦眼淚道：“行，去我那裏，我們再細說。”

浩清擦着眼淚，說話仍是一抽一抽的，但心裏總算順當許多，她抱住靜姝的胳膊，頭扁在她的肩膀上，道：“那咱們走吧。”

靜姝點了點頭，回頭請趙為民幫忙把早已放在地下的兩碗菜合到一張托盤上，便拉着浩清向小院門口走去。

趙為民默默地跟在後面，不發一聲。從剛才浩清出屋門那一刻起，她一眼都沒有瞧過他，但是能看到浩清沒事，趙為民已經知足。

每個小院本是個四合格局，這麼一番動靜，早有別屋裏的醫護們出來瞧發生了什麼事，這會兒見李醫生拉着徐浩清離開，都不發一聲看着，也不言語，靜姝恍若未聞，趙為民倒忽然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燙，他又低下了頭。

浩清被靜姝拉着直走，看見大家都在看他們，不禁心頭火起，她猛地頓住腳，怒目而視。夜色蒼茫，院裏燈光灰暗，模糊間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是她這一頓，圍觀的醫護們馬上反應過來，紛紛迴轉回屋，自始至終，都沒有人亂言一語。

靜姝搖搖頭忽然感到無力，拉住浩清，道：“走吧。”

回到靜姝住的小院，浩清心情已經有所恢復，她把靜姝的手臂搖來搖去，撒着嬌道：“阿姝姐姐，我還未吃晚飯。”

靜姝向後指了指：“你沒看，人家趙為民一直幫咱們倆端着的嗎，一直在勞累人家，你也沒說聲謝謝。”

趙為民趕忙說道：“沒關係，我不累，我不累。”

浩清這會兒才回頭看他一眼，微微皺眉道：“你怎麼和阿姝姐姐在一起？”

趙為民遲疑：“我。。。”他看了看靜姝。

靜姝接到他的眼神，心裏一嘆，無奈開口道：“是我在灶房無意碰到他，請他幫忙的。”

趙為民連忙點頭，浩清不再理他，迴轉頭問靜姝道：“阿姝姐姐，你剛回來么？”

靜姝給她看自己背着的藥箱：“可不是嗎，還沒回屋就先去看你了，誰知道你還鬧彆扭。”

浩清低下頭嘟嘴，靜姝推開門拉亮燈，讓他倆進來，才對浩清又道：“自己去洗把臉，過來吃飯。”

浩清聽話地去門后的洗臉架上洗臉，趙為民把飯菜擱在桌子上，搓着手道：“李醫生，那我……”

靜姝見他說著話還不時向浩清的方向注視，心有不忍道：“要不你坐一會兒再走吧，我們現在是同事也沒什麼忌諱的。”

趙為民一喜，推了推眼鏡框，正要找位置坐下，浩清洗罷臉過來見他仍杵在那兒，不禁又皺眉道：“你怎麼還沒走？我要和阿姝姐姐說話呢！”

趙為民臉龐一紅，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我，我這就走。”說著，尷尬地轉身出門。

“噯，趙為民……”靜姝連忙喚他，可是，趙為民瘦弱的身影已經閃出門外，她一跺腳，趕忙跟上去。

趙為民到了院門處才看到靜姝在後面追他而出，趕忙頓住腳道：“李醫生，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吧，我沒事。”

靜姝扶了扶頭，無奈道：“浩清還是孩子脾氣，你不要介意。”

趙為民苦苦一笑道：“我知道。在我心裏，她永遠是個孩子。所以，她幹什麼我都不會介意。”

靜姝嘆息一聲，不知道在她與浩清未謀面的時間內，這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這個趙為民短短時間如此對浩清痴心？

“你喜歡浩清？”

趙為民低下頭，怯懦了半晌，承認：“是。但我，我沒非分之想，我只要在遠處看着她就很開心了。”

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趙為民忽然抬起頭，眼神中似乎充滿了勇氣，又重複道：“我真的對浩清沒有非分之想。”

靜姝看着眼前比自己大幾歲的文弱青年，他的昂首挺胸，他的男子氣概，因為一人而綻放。她心裏一酸，點頭道：“我們都是成年人，有些事你要自己想清楚，我作為局外人只能說這麼多，你好自為之吧。”

趙為民重重點頭：“我知道的，李醫生。”說罷，慘然一笑道：“說起來，論年齡我還比李醫生你年長几分，可無論是從醫術方面還是氣度方面，我都遜你好幾個層次，也難怪浩清看不上我。”

靜姝眉毛一挑，搖頭道：“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只不過是重新入學學西醫，你的從醫經驗和中醫方面的成就是我不能比擬的。三人行必有我師，我們可以互相學習。”

聽着靜姝的鼓勵之語，趙為民只覺剛才的沮喪之感緩解很多，他是有緣才和她們這些人相識，心裏一觸動，不禁道：“那我們以後可要互相切磋，共同進步。”

靜姝微微一笑點頭，趙為民臉色一紅，推了推眼鏡仰頭望了一下天空，道：“那李醫生趕快回去吧，我也走了。我們明日再見。”

今晚，月色朦朧，幾不可見，不多會兒趙為民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夜色中，靜姝站在門檻處，望向他離去的方向，又迴轉頭望向自己屋宇的方向，不禁重重呼出一口氣，院內院外隔了一面牆，就像人與人的內心屏障，這邊的誰也看不透牆那邊人的內心。

回屋的時候，浩清已經拿着筷子，挑着菜翻來翻去，似乎找不到一塊可以吃的。靜姝去洗了手，走到她對面坐下問道：“餓不餓？”

浩清挑着一塊豆腐，艱難放進嘴裏，勉強咽下去才回道:“餓死了，但這菜我真吃不下去。”

靜姝端起碗筷，盯着她看了半晌，浩清只扒拉着菜不說話。

靜姝也夾起一塊豆腐咬了一口，這才感覺到菜已經涼了，不禁心頭一軟，對她道：“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元帥夫人給我裝的點心還剩一點，你去拿出來。”說著給她指了指柜子。

浩清猛地抬頭，驚喜道：“就是在火車上你給我們吃的那些嗎，那些醫護們一去找你玩，你都拿出來給她們吃，還沒吃完嗎？”

靜姝撲哧一笑，道：“沒有，還剩一些，本來給……嗯總之你不許不開心了，去吧，在抽屜里拿過來。”

浩清興奮地高呼一聲啪啪啪跑到床邊的柜子拉開抽屜，抱出點心盒，打開一看立馬拿了一塊兒桂花糕放到嘴裏，邊吃邊含糊不清說道:“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知道小小一塊點心就是人間美味。”說完，滿足地深呼吸口氣，又抱怨起來:“我現在真後悔來這裏。阿姝姐姐，我們回去吧。”

靜姝夾着碗裏的菜，吃着已經微涼的米粒，瞪她道：“你以為這是哪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浩清撅着嘴道：“可是，我真不想在這裏，我跟他們都處不來，我也不想和他們說話。”

靜姝皺眉道：“他們指的是誰？為什麼不願意和他們說話？”

浩清揚頭不樂意道：“他們就是他們啊，所有的他們。”

靜姝放下筷子，瞅着她問道：“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事呢？”

浩清又拿了一塊綠豆糕吃完，委屈道：“就是開飯的時候，大家都排隊去取飯菜，我走到鍋子旁邊看見有一個菜是白菜豆腐，就嘀咕了一句：怎麼是這種菜啊，就聽到灶房那師傅大聲喝我說，大家都吃這個菜，你作為一個軍醫部的一員，還嫌棄嗎？阿姝姐姐，你說，我只不過是隨口說一句，根本就沒有嫌棄的意思，他就大聲吼我，他怎麼敢？我一生氣，就說你知道我是誰嗎？那人就說我管你是誰，在這裏你就是一個普通的醫護兵！”

靜姝見浩清說著說著眼圈又有泛紅的趨勢，便接口道：“那師傅也沒說錯呀，在車上的時候我已經和你說了，這裏是軍隊，我們要按照隊裏的紀律走，我們都是普通的一員。”

浩清急道：“我知道啊，所以，他這樣說我的時候，我就使勁忍住，不和他發火。但是，當吃飯的時候，我自己坐在桌子旁吃飯，沒有人願意和我坐一起，為什麼啊，他們願意擠在一起，也不和我坐一桌，我怎麼著他們了，他們要這樣排斥我！”

靜姝揉了揉眉心，道：“所以，你就火了？”

浩清點頭，猛地站起來把點心放在桌子上，叉着腰道：“他們這樣欺負我，我才不要和他們在一起，所以我就摔了筷子，回了房間。回去后，越想越生氣，就很想你和哥哥，還想回家。”

原來如此，靜姝嘆了口氣，出口道：“真的很想回家嗎？”

浩清重重點頭：“恩，我反正一刻都不想呆在這裏了。”

“那好吧，我來想辦法。”靜姝撫上額頭思索，半晌開口道。

既然已經答應浩清，為今之計，只有把她先送到浩森那裏，讓浩森安排車輛送浩清回承京。

只是，在這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示陳其芳同意，軍醫部所有人員去留都得得到他的允可。

浩清向來懼怕陳其芳的威嚴，這會兒就更是不敢去，所以，第二天，只有靜姝無奈地硬着頭皮前去部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