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君今在羅網
月色如霜,映得半山一片雪白。
摘下面具,還原成一個最普通的人,穆澈怔怔抬頭仰望着天上半輪鉤月,月下一道拖得很長的凄涼影。
柳歡宴那次來,把彼此間那層薄幕掀開,換來的不是驚喜,而是難以想像的巨大失落。
平心而論,從前柳歡宴待他不算好,把他從山中救回之後,便一直將他困於地下囚牢,令他失去了自由,然而那段歲月對他而言,卻是平生中最美妙的日子,只因為心中有一個她。儘管柳歡宴說,他心中的“她”另有婚配,斷言他們的緣份到此為止,儘管他自己朝不保夕,安危難測,可是種種困境都無法使他感到頹唐,這個世上,有一個“她”在等他努力,那些困難,那些荊棘,不過是幸福之前慣有的折難。
後來楚岫悄悄地放他走,歷盡千辛來到邊關,重新組織屬於自己的力量,兩年來,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彷彿身邊有“她”相伴,分外甜蜜,分外充實。他在想,總有一天,陽光燦爛。
可是柳歡宴不曾騙他,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是世界上最近,又最遠的那種。
他不怪柳歡宴為何不肯早些相告,他只管造化弄人,蒼天無情。
他倆是兄妹,竟是兄妹!
柳歡顏秀美絕俗的容顏時時閃回,每一張臉都是充滿悲哀。他想忘掉她的名字和容顏,可是兩年來早已銘心刻骨地深。
失去她,就算得到這天下又有何意義?
更何況,這天下,對他而言突然間那麼遙遠,他無意趣,柳歡宴也在壓制,他再也沒有勇氣,再次振起雄心萬丈。
頹喪、焦急、難耐的日子裏,他眼中所見,再也不是那個變化萬千的戰場,只有她時而明媚時而悲涼的眼。
“歡顏,你在哪裏?”他痛苦地想道,“我要見你,我要見你,我只要再見到你!我不要快樂,不要幸福,不要生命,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我只想再見見你。”
草木間霧氣輕裊,平素精明過人的定王,絲毫也不曾現自己這一刻的意志是多麼軟弱,竟將心裏的話,喃喃吐出。
草木輕聳,穆澈倏然回過頭來,隱約見到一條窈窕身影,脫口而出:“歡顏?!”
那女子緩緩走出,雪白的衣裳,不染纖塵,眉目如畫,清麗脫俗,穆澈只感有三分眼熟,可是大失所望:“你?”
草木輕揚,白衫女郎的面龐在其中隱隱約約,眉目間有未及收回的三分譏嘲,三分驚異,還有四分,卻是冷若冰霜。
她緩緩開了口:“不記得了?看起來定王殿下記性不太好呢,不過算起來,我怎樣也該喚你一聲四哥吧。”
“四哥?”穆澈腦子裏昏昏沉沉,記憶深處彷彿還留着那片如雪衣影,然而眼面前的人陌生多過熟悉,情緒一時難以轉得回來,“你是誰?”
雲羅冷笑地看着他,半晌,唇中吐出一個名字:“梁雲羅。”
穆澈募然嚇了一跳,不禁倒退半步,睜大眼睛望着對方,頭腦中卻越來越糊塗:“梁雲羅、梁雲羅,你是、你是梁雲羅?梁雲羅是……”
雲羅語音平靜不波:“韶王妃。”
穆澈失聲叫道:“韶王妃!”
雲羅慢慢地轉過了臉。
穆澈努力使神思清楚起來:“那麼你現在?”
雲羅凄然微笑:“拜四哥所賜,我如今身為皇貴妃,榮華富貴,風光無二。”
穆澈聲音冷下來:“你失節另嫁,同我有何關係?不過早知你是這種失節女,我無論如何不會說合你和瀟弟。”
“你說合?”雲羅幽然道,“你不曾說合,你不過是做了任何小人都會做的一件事罷了。”
如果柳歡宴之前不曾提過這事,穆澈在這般神思昏沉的情況下,一定想不起來雲羅意在何指,但是之前柳歡宴十分凝重地對他提過,在柳歡宴的態度看來,彷彿這一件事情,是比他和她為親兄妹更加重要,穆澈聽時不以為然,可也有了印象,到這時不禁怔怔眼望着那個白衣幽涼的女子,一時失語。
雲羅分開長草,緩緩走了出來,明明走在坎坷的山地里,她卻好似凌波飄然而至,聲音輕緩。
“我十三歲起,便認定了,自己一生的歸宿,梁雲羅,其實並不需要別人替我來安排。可是你假借兄弟之名,做得好似那般有情有義,背地裏骯髒不明,你明知道,穆泓他什麼都沒有,沒有寵愛,沒有地位,沒有前途,他是那樣一個孤零零的人,他身邊除我以外,無人可相伴。你斬斷一個兄弟一生的幸福想望,也斬斷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想望,來成全你那宏大無私的兄弟情。你做下這樣缺德的事,甚至不認得,你那成全的弟婦是哪個。”
這話若在穆澈從前聽起,必然斥之以無稽,荒唐,強辭奪理,可是歡顏非奪如奪,他終於能夠懂得,他怔怔聽着,前所未有的愧疚湧上心來。
“雲……”
“請不要喚我的名字,你不夠格。”雲羅道,“若是你瞧不起我,大可認準前面一個韶王妃,若是當我陌路,你不妨改喚皇貴妃。”
穆澈只得嘆息。原來這姑娘,有這般如雪的性情,如此敏銳的談吐,也難怪瀟弟當年,痴痴相戀。
“你怪我無妨,請不要怪瀟弟。”他道,“瀟弟無辜,我只是不忍見他痛苦,出此下策,實在他於這事並無責任。”
雲羅低了一低頭,眼淚悄然滑落,輕聲道:“我不怪他,沒有怪過他,可是我也不能愛他。”
穆澈道:“我不適合問,可是……你從不曾愛過他?”
雲羅沉默了一會,輕輕地道:“他已經死了。”
她轉過臉來,瞧着穆澈的臉,唇角浮起微笑:“四哥,你和他這樣好的兄弟情,他在地下如此孤單,不曾想過去陪陪?”
穆澈道:“嗯?”
雲羅一字字,把剛才聽來、而瞬間明白的那件事說出來:“又或者,你是願意陪着你那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那倒也無妨,我終能將她送下來陪着你。”
穆澈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感腦子裏越來越是昏亂,渾身似是僵住,站在那裏,動彈不了。
“你聽。”
聽什麼?穆澈奮力振起精神,側耳靜聽,只聞風聲。
雲羅慢慢地轉過身子,朝着西向走了幾步,似也在聽。穆澈見到她所走的方向,心中募然一凜,想起了那個方向,正是他屯軍所在。
遠方,隱隱約約,傳來兵戈之聲。
“你!”
穆澈大驚,一躍而起,然而霎時如墮夢中,他竟然似被萬千柔絲捆縛,全身軟綿綿、懶洋洋,再也動彈不了。
雲羅道:“鐵面將軍,這些天來,傳得神乎其神,也不過三千兵卒。一旦暴露藏身之所,你之前心血,也就付之汪洋。”
穆澈咬牙道:“我得罪了你,他們沒有!穆澈麾下三千精兵,自東祁西昌兩國開戰以來,他們只為國而戰!他們都是大祁的功臣,何故致死?!”
雲羅道:“你得罪我,本不至死,他們更是不曾得罪我。只是定王殿下那句話少了點兒什麼,他們不僅僅為國而戰,更是為殿下而戰,想必你聽說過一句話,一山豈能容二虎?你要死,那三千將士,同樣也不能不死。”
穆澈道:“原來你是為、為那個人而來!你、你果然是辜負了瀟弟,寧可為虎作倀!”
雲羅嘴唇一動,似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
穆澈一面斥她,一面奮力振作精神,掙扎不已,額頭上一滴滴的汗滾滾而落,與此相應的神智卻是越來越模糊。
他募然大吼一聲:“逃!逃啊!”
雲羅望着他,淡淡地不加阻止,然而穆澈也悲哀地明白這聲音肯定是傳不到那裏,就算傳到了那裏,那三千士兵,也逃不過這一場撒網捕魚式的大殺戮。很簡單,他自己就是例子,所處之地很偏僻,但是絕非身邊無人保護,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樣走近他來,甚至不知不覺中毒也完全不知情。
月光越加的白,是那凄凄慘慘一片冷幽的白,好似是九泉地下陰森的味道,不再似人間光景。
穆澈的雙腿緩緩彎曲,彎曲,以至於一跤跪坐到地,他的頭顱深深垂下去,半睜的眼睛還對着地面,他看見一張清晰而生動的臉。
雲羅一動不動,看着他的身軀沉重倒地。
四周寂寂如死,西邊的山谷里,更沒半點動靜……沒有戰爭,完全不曾生過戰爭。雲羅從頭至尾,便不曾想過這件事,有皇帝的參予。
“我非恨你而殺你,”低低嘆息,“只是你,不得不死。”
她霍然轉身,對着了楚岫慘白的臉。雲羅臉色微變,她設計給楚岫服下了沉睡之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兩手沾上鮮血。――他早晚一定知,但她只是不想讓他親眼目睹。
可是最終還是他看見了。
讓他看見,是所不願,但是另外一種可能,是雲羅更加不願的。只是楚岫之前並無疑她之心,而能迅趕來,這件事的後面,已經隱約看到另一個人的力量。
楚岫看着她,半晌,沉沉地開了口:“她讓我小心,我不信她,信你。”
雲羅啞然。
楚岫繼續道:“我做影衛多年,不曾辜負她一件事。一次,我想有自己的主張,卻終究是這樣的事實在眼前:我是一個多麼簡單的人!――我,不是你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