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殘雪離歌
“游泳看什麼天氣,室內不就行了,你是真不懂吧。”文承嘲笑着肩旁的女孩。
湖心的遊船里,並排坐着的兩人,看起來並不像約會。
“你殺了林遠。”
不知怎的柳真就這麼說了,此時的腦海里,只剩下那個片段。
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麼?
不知為何,一路上她手都在變冷,眼神也是。
“我現在只看到你,其他什麼都看不到。”文承注視她。
“不好意思呢,我現在不吃這一套。”冷漠如常的語氣,柳真將微微長了一些的頭髮順到肩前,然後伸手撥弄着。
文承攬着她的肩,她沒有反抗,文承卻退縮了。柳真安詳地笑了。
她的心裏到處是秘密、創傷、孤獨,蒼白的臉開始冷若冰霜,可不知為何那一雙紅瞳卻越發明亮,呼吸平穩有力。
她還活着,她痊癒了,她回到了過去,她回到了未來。
“我殺了你的初中回憶,我向你道歉。”
“還有高中的。”柳真背過身去,將手臂支在船舷看風景,又伸手撥了撥湖水,發出意圖不明的笑。
文承凝視着她落寞的背影。
回望過去,我給她帶來了一絲幸福,卻又扼殺了更多的。我和她的結局終究不會好,但也要支撐下去走到那個結局。
因為被傷害的是柳真,所以她有悲傷的權利。可她還是不這麼做,僅僅用憤怒和那之後的溫柔來表達。
可如今是一種平淡至極的冷漠,誰也猜不透。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很高興你殺了他,”柳真回眸一笑,“我不認為他可憐,相反,我開始可憐你。”
“被你看上的男人就可憐,是這個意思嗎?”
意識到她要做什麼了,文承只能抱以苦笑。
離別來的太突然,我們卻無暇感傷和流連,因為還要各自前進。
這時候,冷漠的手指觸碰文承的臉頰,輕輕地在臉龐的每一處摩挲着。
“笨蛋,你在哭?”柳真轉了回來。
“沒有。”
文承把她的手撥下又放在手心裏。
她的熱情曾有多少,如今的冷漠便會加倍。
這就是柳真。
她露出你這個笨蛋的微笑,過來摟住文承的脖子。
而文承不敢再做出出格的動作。
曾經的那份熱情在快速冷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
另外一個原因是,天氣預報真的不準。
小雨悄然落下,如煙一般籠罩在兩人周身。漸漸濕透了他們的衣裳。
這個船還沒有篷子,不過和遠處幾艘小船在拚命趕回去不同,兩人都沒有碰槳。
雨中的氣息帶着溫熱,柳真湊在他懷裏,感觸他那股微弱的心跳。
“我好想殺你。”她說。
“我知道。”文承點點頭。我的命是你的。
柳真回頭看了文承一眼,又轉過身去失落地望着天空。
“笨蛋,其實鏡之館裏我的答案是回歸,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真的回歸了,這下子連你也失去了。”那是一陣空虛的聲音。
果然。
文承的心咯噔一下。
“可以解釋一下嗎?”
“你還有沒有人性啊。”柳真揪了他的手一下。
“不痛,再用力點吧。”
“準確的說,我的記憶、包括你的、濛濛的、說不定還有我自己……”
“和我一樣的痛苦嗎柳真?我懷疑我們是不是有血緣關係……”
“滾啦。”柳真噗嗤一笑,“準確的說是在凍結,並不是消失,我也描述不清楚……當我準備開始修行狀態的時候,雜念就會慢慢凍結。”
換句話說,剛剛那通發泄之後,紅黑太極正在慢慢轉回去,又或者說轉成一個調和的狀態。
總之不管轉成什麼樣子,現在這個親昵的動作完全是強裝出來的。
事實如此,柳真對文承的回憶和感情在快速冷卻。這點從她越來越平靜的眼眸可以看出。
“其實,”柳真把腦袋枕在他肩上,“以前……和他分了以後也是這麼做的。”
怪不得他對你一臉熱情的樣子,你卻截然相反。好在……
“我們就沒有開始過吧。”文承調侃了一句,“看來你比我還狼心狗肺。”
“謝謝誇獎。”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柳真的傷口真的痊癒了。
發生了那麼多以後,她無法再以少女之心面對未來的罪孽,如同餘瀟所說的那樣,走上大魔法使這條路的人,最終都會以孤單迎來死亡。
朝寂寞卻充實的那一群人而去,朝嚮往的那一群人而去。
“我們不是……可以互相承擔罪責的嗎?”一滴溫熱落在她的頭頂。
“真當自己是情聖了啊。”調侃的語氣。
“我覺得這並不是退步,還記得我對你宣誓的那一晚嗎?未來的刀光劍影,千軍萬馬我們都經歷了,可一下子又回到了過去,這種感覺我們都懂。”
“你有資格談誓言嗎?算了,想說什麼就說。”用越來越冷漠的眼神,柳真坐直了身體。
端莊、優雅、無懈可擊的大魔法使儀態。
“我不會讓你落得孤單而死的結局。”
“我也不想,所以要幫我找男朋友了?”
“對。”
柳真像是看着小孩表決心一般地看了文承一眼,然後哼了一聲。
“接着再被你殺了?”
昨日的恐懼在於重現。彼此都理解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罪孽。
“其實你已經不原諒我了。”文承像是總結陳詞一般地吁了一口氣,“所以才會說想殺了我的話。”
在我和蘿蘭破壞約定的那一瞬間,你已經想要斬斷我們的關係了,只不過為了帶我們出去而強裝寬容,出了館之後終於下定決心。
但唯獨對蘇濛不舍,所以再一次犧牲自己。
“是這樣嗎?”
“你真的笨。”柳真冷漠地打量過來。
“嗯?”
“我真的生氣的話,你是沒有機會掉眼淚的。”
“什麼啊,搞得我很脆弱一樣。”文承突然笑了,“講道理,我可是惡魔啊。你這麼說我還有沒有面子。大家會怎麼看我?以後我這個團長還當不當了?”
“對,你真的笨。”柳真毫無意義地重複。
“是,我笨我也花心,不過呢團隊終於搭起來了,接下來的小姐姐都可以去死了。看不懂我的人也都……”
“別把我當小心眼,你是人渣但只對我和濛濛,再說我又沒說你花心。”
無論是小竹的進步還是蘿蘭捨身救你的樣子都能看出你的用心。
文承突然陷入沉默。
迄今為止……所有人都說我……
啪嗒啪嗒,溫熱不斷掉落。
然後他含着熱淚,注視最懂他的人。
“謝謝。”
許久,一笑置之。
“但你也看到結局了,我們在一起的話,濛濛會發生什麼。”
文承只能點頭同意。
“喜歡上你是我的錯,”柳真接著說,“接下來我會成全你的專一。”
不會讓你失望的,以及……
“被你喜歡過,是我的榮幸。”
聽到這裏,柳真輕輕地、滿足地對文承露出微笑之後,靜靜閉上眼帘。像是沉眠一般的安詳,兩股溫熱的回憶從她的眼角落下。
“我猜你後面都要翹課了,然後宅在房間裏……”
不對……迴環消失了!
……難道說?!
“放心我不會走。”柳真平靜地笑了笑,“我要回去陪師父,他說最近施工太吵,我給他在山下租了個小房子,帶他過些凡人的日子。”
“抱歉……”
“我沒什麼童年,所以他是我師父,也算是我祖父。”柳真淡淡地答,“我從來沒有把他當英靈看待。”
“陪陪他也好。”文承不知道怎麼的就回答了。
“以及,我是長女,更何況……所以繼承父親的事業是我必須要面對的。”
所以一切結束后,還是要離開你們。
突然站起來,說著這麼令人傷感的話,柳真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陰霾,她注視過來的目光仍然清澈。
“總的來說你的善後工作我還滿意,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但我們真的不能再見面了,接下來我會閉關修行。”
其實被文承表白的那一晚,柳真就已經在暗示這一刻了,只是兩人都沒有料到會來的這麼快。
“……客氣就免了,不過你是要學那個盧恩嗎?”
“滾蛋,那個只是術你懂嗎?我該好好修心了。”
所謂修,大概就是恢復的意思。
可心真的能修好嗎?文承這麼注視她。
所謂修,也有剪的意思。
所以當然可以。柳真用眼神回答。
“那麼……閉關……多久?”文承用平靜的眼神仰望她。
“直到我和你們的距離足夠遠也足夠近,那種感覺你明白嗎?”
也就是說我也不知道。但很多事物一旦離得遠遠的,會看得更加透徹。
說完,她微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傷感。
文承沒有回答,而是看着這個更加陌生的同桌。
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懂過她,或許這才是柳真的真面目吧。遙不可及又令人神往的美麗。
“這段時間交給你了。”她接著說。
小雨中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在閃爍,這個城市很難下雪,但一旦下雪就會很美。
誰也不明白為什麼,柳真的身邊飄着雪花。
“那麼……再……”文承深情地注視她。
“不要說再見,你傻嗎,我們還要划回去的啊,現在說再見你不覺得接下來很尷尬嗎?”
“對啊……抱歉我給忘了,啊哈哈。”
“你這個笨蛋!”
沉默片刻后,柳真不再他顧,而是坐下來依偎在他懷裏,趁着最後的相聚時刻仰望天空。
就算恍惚之間被你征服,但冷靜下來卻又發覺這份柔情是對歲月的辜負。
回歸,不是回到你的懷抱,而是回到我自己的路。
其實很想用力吻住你再把你推下水,但那樣做是幼稚的膚淺的,那樣做只會辜負我們在鏡之館裏消磨的時光,只會辜負未來對我們的期待。
曾作為你的妻子是我的幸福,但如果我們失去了蘇濛,那麼這個世界毫無意義。
所以我會遠遠地看着你們,慢慢地察覺一些你沒能發現的事情,也無比珍視未來的人和路。
文承一邊划著船,一邊默不作聲地感觸柳真身邊飄着的雪花,然後說了句傻話。
“你還會冰系?”
女孩沒有回答,而是輕聲地朗誦起來。
◇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你的生活就會充滿憂慮。
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門洞開着,我心不在焉,因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我決不會用我的心來回報。
倘若我的歌兒是愛的海誓山盟,請你原諒。
當樂曲平息時,我的信證也不復存在。
因為隆冬季節,誰會恪守五月的誓約?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請不要把它時刻記在心頭。
當你笑語盈盈,一雙明眸閃着愛的歡樂,我的回答必然狂熱而草率,一點兒也不切合實際。
你應把它銘記在心,然後再把它永遠忘卻。
(——《愛者之貽》泰戈爾)
◇
不多時船抵達岸邊,柳真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了?”文承拉着她的手上岸。
對於她的詞彙量大有長進這個事實,文承已經見怪不怪了,不過對這個鎮定的笑感到奇怪。
柳真突然晃了晃手,文承知趣地鬆開,注視她的笑顏。
這張臉像暴雨過後的晴空一樣明凈。玉潔冰清的面孔莊重美麗,期許的笑容在她臉上一陣陣放光,和她呼吸的節奏漸漸協調一致。
這算是,告別式的微笑。
“詩集其實是體育部長送我的,那天他對我說,和我談戀愛吧柳真。”
“什麼時候送你的?”文承在意着不重要的話題。
“高二的時候,不過他那天又送了一本,我覺得他也有病。”
“不啊,男人能這麼長時間這麼專一,也值得你談場高三的戀愛吧。”
柳真突然滿足地笑了,然後湊在文承耳邊,輕輕勾起唇角。
“高三?我不是一直都在戀愛么。”
回過神來,女孩已不見蹤影。
小雨的中午看不見太陽,文承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那殘留的檀香就像上天的祝福。其實預兆很早就出現,但離別就這樣到來了。
就這麼告別了嗎?又要回去吃菜飯了嗎?
連電話能不能打短訊能不能發都沒說。真是個粗心的傢伙。
也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他不禁淚如泉湧。
薄雨如紗般層層疊疊讓人迷失,萬籟和鳴,枝葉沙沙作響,鳥兒發出最後的啾啁,雨蛙哀鳴,一切風景都在向這朵永遠捉摸不透的玫瑰訣別。
風中殘留的詩與殘雪融為一體,漸漸譜成了一首離歌,以致他的哽咽也一陣陣平息了。
那麼……我也該回歸了。
他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