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你終於來了
青二十七心亂如麻,而就在她腳步微滯的一瞬,桑維梓越到她前頭,擋住了去路:“真的是你么?二十七?”
如果桑維梓假裝受襲假裝摔倒、誘青二十七為她停留——以青二十七現今的心性,必不受騙,桑維梓受傷便受傷、摔倒便摔倒,何需她的關心?
可桑維梓說的是“真的是你么?”
真的是你么?桑維梓的直截了當,叫青二十七不由得遲疑了。
她真的是變得完全不是她自己了么?
天氣還冷,桑維梓白狐狸毛的披風下,露出內里的玫紅色。
她依舊那麼波瀾不驚,眉目含情,哪怕帶了一點點疲態,也還是風情萬種的。
而青二十七呢?
穿的是最最普通的牧民的禦寒衣物,保暖卻臃腫。
因為在邊地太久,她的臉不但皮膚粗糙,且兩頰都是“高原紅”。
這副模樣的青二十七,連從小看她長大的青十六姐都要打個疑問。
她,果真是蒼老了?果真是狼狽成這樣?
不行,她要恢復過來。
青二十七想,她得變回她自己。
她的眉眼變得堅毅,可她神情的變化顯然令桑維梓有所誤會了。
忽然間,桑維梓眼眶裏充滿了淚:“二十七,你不願意見我,不願意和我說話,是么?”
青二十七無言以對,想了想,說:“也不算。你有事找我?”
她還是做不到與桑維梓撕破臉當面交惡,下意識地只想快點把桑維梓打發走。
桑維梓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如果……如果我早知道你對他用情如此之深,我會換一種方式,慢慢地把他的事說與你知……”
青二十七懨懨地道:“你們的事,與我何干?”
她說得很平靜,但桑維梓聽在耳中,怕也是反諷吧?
是了,桑維梓眼中惶惶,一定是在害怕什麼,害怕她的改變嗎?還是害怕對事態的失控?
可那與她何干?但是——
青二十七還是問出口:“現在他人在哪裏?”
桑維梓的眼睛頓時一亮:“二十七!”
她這是以為找到突破口了嗎?青二十七感覺到好笑,她問起畢再遇,當然不會是桑維梓以為的原因。
北伐失敗,宋金議和之後,再無畢再遇戰神之名傳播在兩國邊境。
他此時的處境,想必尷尬。
桑維梓一開口是他,眼神里也是他,她來找青二十七,肯定也是想要為他做些什麼。
可惜,她已經再也弄不明白青二十七了。
“他在哪裏?”青二十七又問了一次。
桑維梓前進一步,似乎想抱她。
青二十七身子微側,明顯地拒絕了她。
桑維梓呆了呆,終於站定身子,努力裝得平靜淡定。
青二十七心念一動。
在這一刻,她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就算她心裏再多的怨恨又如何,若有上蒼,定會在空中嘲笑她,因為她就連故作平靜的面容與姿態,都不過是桑維梓的翻版。
“他在哪裏?”青二十七第三次問,這一次她的語氣里有點急躁。
桑維梓則愈發氣定神閑,竟然慢慢地整了整衣物。
青二十七不願示弱,淡淡地笑了笑:“原來十六姐不急啊,我還以為你急呢。”
這個時候,不過是比誰更有耐心罷了。
如果桑維梓都不急,那她有什麼可急的?
終於,桑維梓沉不住氣了,說道:“二十七,你隨我來。”
青二十七不動。
桑維梓要帶她去哪裏?去找畢再遇嗎?難道他就在附近?
他離開兩淮了嗎?他拋下了大宋?那他也拋下“畢再遇”這個他人的人生了么?
桑維梓催促道:“走啊。跟我來。”
青二十七還是沒動:“先告訴我要去哪。”
桑維梓臉露薄怒:“二十七,你怎麼現在疑心這麼重?我不會害你的。”
青二十七:“你說對了,我疑心很重。我不但疑心重,還有仇必報。要我和你走可以,楊大廚的命,我們先好好算一算。”
桑維梓有點吃驚又有點悲哀地看看青二十七:“那解語軒絞殺我們汗青盟的人,這帳又該如何算?二十七,你算不清。”
果然,在青二十七避世的幾個月裏,解語軒和汗青盟的矛盾從明裡轉到暗地,爭鬥從未停止。
青二十七固執地道:“我沒看見的,管不到。我看到的,就得算。”
桑維梓繼續勸她:“先隨我來。你實在要和我算帳,我們有空再算。”
青二十七偏是和她拗上了:“你不說,我不去。”
“難道你怕見他?”桑維梓用激將法。
“隨你怎麼想。”青二十七不上當,“況且,你要知道,解語軒在重慶府的人可未必只有楊大廚。”
她其實不是為楊大廚仗義,也不是真要趕着趟和桑維梓清算。
她只是生氣。
因為桑維梓字字句句都在提畢再遇,字字句句都在暗示青二十七不要因為她和畢再遇的關係而生氣。
她竟然以為青二十七是因愛生怨!
真真好笑!這事好笑得叫青二十七氣壞了。
生氣過後是傷感與絕望,原來在桑維梓心中,自己與她曾有的姐妹、師徒情義——如果真的有那麼一點點真情在話——在她心中竟然遠不及一個畢再遇。
桑維梓橫豎都不能明白,青二十七與她的不同在於,青二十七不是個為愛情而生、亦非能為愛情去死的人。
青二十七在乎的東西,遠遠多於“愛情”這兩個字。
她太看低了青二十七對她們之間情義的重視,太看低了她自己。
“我在這裏已經等了你許久。”在試了許多方法之後的桑維梓軟下來,說了實話,“我怕你真的再不出現。你的最後蹤跡在劍閣……”
“讓我來猜一猜,你為何能在這裏截到我吧。”青二十七嘆了一口氣,既然桑維梓說了真話,她也不想再同她嘔氣了。
“離開劍閣之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你怎麼會知道?你們只能從我的性格去推。我執念深重,不得解脫,一定會追隨陸聽寒的腳步……
“他去過哪裏,只在寫給我的信里說過。而他給我的信,肯定並非只有我看過。解語軒的傳輸通道中,必有你們的人,攔截偷窺,我一點也不意外,就像汗青盟中,也不乏解語軒的人。這點你知我知。
“可是你就算在這裏等到我又有何意義?我不會和你說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桑維梓低聲道:“二十七,你別這麼同我說話,我們為何要變成這樣?在等你的這些日子,我常想起你小時候的事……”
青二十七冷笑起來,你現在倒是想起過去了?然而你提起過去,不就是為了要我心軟、好得償所願么?
她打斷了桑維梓:“十六姐,你不妨直接一點,告訴我你到底想怎樣?你想要我做什麼?畢再遇在哪裏?我的耐心真的不多。”
桑維梓從未被青二十七這樣搶白過,她的臉色蒼白,顫聲道:“他,他不見我。”
她抬起淚眼,又道:“但他會見你。因為他想見你。否則……否則他不會到這裏。”
原來如此,原來你在這裏,是因為他在這裏。
青二十七覺得桑維梓很可憐。
然而這憐憫也不過一瞬而已。
她很無奈自己確實要找畢再遇。而桑維梓顯然再一次誤解了青二十七的急迫。
開禧三年正月二十,桑維梓帶青二十七一路往重慶府外走,淌河流、過密林,愈走愈深。
一路上她都在嘗試想和青二十七搭話敘舊,卻都被青二十七冷冷地擋了回去。
不是沒有一絲心軟,到底怨念更重。青二十七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理由需要和桑維梓修好。
行了許久之後,忽見前方一山,山石樹叢之中,半隱半現一座白塔。
其時初春日暖,藍天瑩瑩,青二十七見到那白塔,不由想起邊地的卡博聖山。
她停下腳步雙手合什,在心中默默祝禱。
她並非佛教徒,卻因在佛地拾回本心而對其深懷敬畏。
桑維梓回頭等青二十七,有些許詫異,終是欲言又止。
青二十七與她繼續往前。路到盡頭一轉,但見眼前一座山,綿綿崖上,儘是龕窟,從南到北,狀若新月。
青二十七知道重慶府城外多有山寺石刻,那是自唐而來的僧人所鑿,最為有名的是寶頂山和龍崗山,人們在這祈佛求福,許現世安穩,許來世不苦。
神佛太多,青二十七雙眼看不過來,心中卻震憾不已,密密麻麻的佛窟,大小不同、神態造像各不相同,卻各各如生,連衣角的褶皺、臉上的笑紋,都雕了出來。
原來人工之力,不亞自然。
她真是井底之蛙。
桑維梓道:“這是龍崗山……他,在山中。你去罷,我在這裏等着。”
青二十七微奇:“你不去么?”
桑維梓凄然搖頭:“如果我去了,從此連他在哪裏都不會知道。”
青二十七:“那……有話要我幫你轉達么?”
“不用了。”她搖搖頭,“你去了,他自己知道我想對他說的話。”
青二十七憎恨她的語氣中曖昧,便也不再勸了,只道:“你別後悔。”
她獨自上山。
她看見那白塔之下原來還雕有兩座大佛。
所過之處,以觀音像為多,身軀修長,體態優美,瓔珞蔽體,飄帶滿身,或為凈瓶滴水、或為白衣送子,或為楊柳甘露、或為竹籃持蓮……
她在山中行進,但覺被滿山神佛看在眼內,他們的目光一味低垂,是慈悲還是威壓?
忽地遠遠看到有人步雲梯而下,是畢再遇么?青二十七有些緊張,抬頭一張,卻見申亦直走了下來。
申亦直?怎麼是申亦直?青二十七一愣。
申亦直卻哈哈一笑:“唉呀,小青,居然能在這碰到你!”
青二十七回之一笑:“老是惡人先告狀。好像我比申大哥你受的驚嚇要更大呢!”
申亦直道:“你少裝了,你膽大得很。就算本來膽不大,也給嚇大了吧?”
有一個陰影在他身後出現,青二十七定睛一看,又嚇了一跳:竟然是蔡明奕!
蔡明奕?!他可是夜的心腹之一,他怎麼也在這?
青二十七心中寒意漸起,分屬不同陣營的人同時出現,這代表了什麼?
如果他們守護的人是畢再遇,那麼,畢再遇與清鏡門與汗青盟是何種關係?
而,如果是他們在畢再遇左右,桑維梓不能上山來見他,便不奇怪了。
畢竟,桑維梓的身份還是汗青盟的要人、是夜身邊的紅人。
蔡明奕摸摸他的山羊鬍子,彷彿還是看着那個不成氣的青二十七,不耐煩地道:“來吧。主人等你很久了。”
申亦直則拍了拍青二十七的肩膀,說道:“小青,別怕,萬事有我!”
“呵……”青二十七笑了,伸手就挽申亦直的胳膊,“去你的!”
她真心覺得有申亦直這樣的兄弟,很不錯。
石階一節一節往上。
青二十七問自己,她真的怕見畢再遇么?
其實並沒有。
她,只是有些不能想像,不能相像恍若隔世的數月後,他們會與這種方式見面。
畢再遇在新建成不久的轉輪經藏窟中。
窟為平頂,形作長方,中心有“轉輪經藏”由地及頂一柱擎天,外有八面柱,柱上各刻一龍,以示天龍八部中的龍眾護法之意。
石窟之中,東、南、北三面壁上,各刻有成組的佛像,彼此對稱,佈局嚴謹,圍住了這轉輪經藏。
斜陽照進,佛影人影婆娑。
畢再遇站在佛前,穿的是一身灰撲撲的衣,頭髮亦益見灰白。
青二十七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
然後他轉身過來,對青二十七微微一笑,如暖陽,如藍天,還是那樣的魅惑人心。
青二十七報之一笑。
畢再遇又是一笑,目不轉睛地看她。
青二十七故作輕鬆地問:“盯着我做甚?我臉上長大麻子了?”
畢再遇搖頭:“當然不是。”
青二十七撇撇嘴:“那呢?”
畢再遇:“不過是有些不習慣你變得女人味的樣子。”
青二十七仰起頭,迎他的目光,並無半分刻意:“這都得謝謝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