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章(終章)

一七四章(終章)

夜深露重,月垂樹梢,京城內燈火俱熄。

夜色籠罩中的安陽郡王府後院游廊點着燈燭,機靈的下人心知府中來了不同尋常的客人。

正在養傷期的鄭穆此時坐在東廂房書齋內,燈火映着他臉頰消瘦,面色蒼白。

“我已經給了你機會,”坐在下首品茗的祈王抬起頭,慨嘆道,“你沒有把握住。世子順利進京,就是天意。”

鄭穆神色平靜,道:“天意,是弱者的借口。沒想到在王叔口中能聽到這兩個字。”

祈王口氣悠然,“以往我們所信奉的是’人定勝天’的道理,可活的越長,越覺得世間還有命數的存在,失敗的原因會有很多,可以是愚蠢、疏忽,軟弱種種,可成功唯有一種,天時地利人和不可或缺,人力有盡時,決定輸贏的往往就是琢磨不透的天意啊。”

鄭穆笑了笑,“這番話,倒讓我想起開國之初高祖的話,無為而治,君道無為……”

“刑德相輔,節慾崇儉,愛民養民,”祈王接口道,“若鄭氏子孫都能將高祖的話牢記,何愁國祚不綿長。英宗專好奢靡,多疑成性,皇子紛爭不斷,這幾年來鉅州、雲州、京畿幾經兵亂,國家還能承受幾次?”

鄭穆沉默不語。

祈王神色肅穆,說完之後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花白的眉毛在茶水中映出,他長嘆一聲,“我年紀大了,眼看着鄭氏三代,眼下第四代。”

“你知道那個孩子是什麼性情,以後又會如何?成年後會不會為他的父親再掀風雨,”鄭穆道,“你甚至不知道他能在皇位上平穩坐幾年。”

“有你在,有昆州王在,那個孩子在皇位上過什麼樣的日子,我幾乎能猜得出來。”祈王道,“帝王之道,在於平衡,若他能順利長成,必會成為一個不錯的皇帝吧。”

即使政見有所不同,鄭穆對祈王依舊抱有敬意。一個人,若一生只為一個信念而活,並持之以恆不曾遲疑不曾退縮,就足以讓人崇敬。祈王終生守護宗室,公心持正,非一般宗親可比。

鄭穆與他對視,祈王老眼渾濁,眼底卻像燃着一團幽幽的暗火。

許久之後,鄭穆開口道:“我的封號?”

“趙。”

鄭穆道:“封地極佳。”

得他這一句,祈王心中彷彿大石落地,長長吁一口氣,站起身要告辭。

鄭穆看着這位老人,忽然道:“你若為君,恐也不錯。”

祈王身體顫動一下,轉過臉來,神色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含義。他與英宗一朝,皇位競爭慘烈,絲毫不輸這一代,英宗又是多疑的性子,他卻能在英宗手中接手宗室重任,足見本事。

“有時候以為只有一步之遙,”祈王笑着搖頭,“其實比登天還難。那時候就想,為何不退一步呢?位於九霄之巔的人要擔負整個國家的重責,困在這座皇城之中,每一句話,每一件事,發生在他面前就會有目的和含義。終生都將在防範和利用中度過,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樂趣呢?”

鄭穆聞言哈哈大笑,“按這樣的說辭,那個位子倒像一個詛咒了。”

祈王道:“有的人可以樂與一生,比如英宗,可對有的人來說,無異於詛咒啊,就像先帝。”

鄭穆斂起笑意,“扶持稚兒登基,王叔就不擔憂嗎?”

“我年紀大了,只要現世太平安穩,哪裏還能想到以後十幾二十年後的事。”

祈王邁着蹣跚的步子慢慢離開書齋,嘴裏念着:

“莫問身後事,顧不了了。”

鄭穆目光為之一凝。

——————

“莫問身後事。”德王鄭泰吃力的放下筆,咳嗽不停,看着在書案旁舉着一盞走馬燈玩耍的世子,吐出這樣一句話。

近侍看着他形銷骨立,面色發黑的樣子,眼睛發酸,道:“殿下,世子還需要您教導指點呢。”

“現在教的他記不住,以後自會有很多人來教他。”德王粗喘着拿起玉璽蓋印,看着上面傳位的旨意,他張口想說什麼,沒想到卻噴出一口血,濺地黃絹上全是血跡。

近侍忍不住驚叫,鄭泰眼前一陣發黑,他強忍胸口悶痛道:“速傳祈王、尚書令。”話音未盡,人已經撲倒在案。

世子鄭棣被近侍的喊聲驚得掉落走馬燈,順勢碎成片片,他正心痛,不防又被湧進寢殿的幾個宮人團團圍住,眾人驚懼,哭泣不在少數。

鄭棣滿是疑惑,轉頭去看父王,去也只能看到被幾個宮人扶起的身影。

他尚年幼的心還不明白這一夜對他有什麼含義。

按太醫判斷,德王本傷重,憂思不斷,全憑意志撐着不鬆懈,見到世子安然歸來後繼有人,又有祈王及宗室支撐,鬆了這口氣,於是迎來生命的終結。’

這一夜,新月如鉤,夜風寒瑟,德王鄭泰閉目長眠。

他生前功績不少,既有在封底時修書的文名,在明王起兵作亂時出兵勤王,匡亂扶正,先帝被焚於皇城中,德王成為嗣皇帝,但僅僅於此。至死他也沒有真正登上寶座。死後被追封為大行皇帝。其嫡出之子鄭棣年僅三位,在祈王宗親一脈及朝臣輔佐下登基為帝。

安陽郡王受封趙王,為輔政王爺,遺詔中卻並無明文讓其之藩。

昆州王同樣有輔政之責,留守京城。

另有尚書令、司空輔政,共四人成為朝堂中最有權勢的人。

大行皇帝靈柩運往皇陵,不久之後,朝堂中像枯木逢春一般,很快煥發新的活力。

鄭棣身穿龍袍,在眾人簇擁中坐上御座。

他像看待一樣新奇玩意似的環視朝堂,小手摸了摸御座上的雕飾,問左右,“這是什麼?”

內官們還在摸索他脾氣的階段,認真答道:”陛下,這是龍。”

鄭棣點點頭,“真好看。”

內官們從未遇到這種情況,不知該如何接話,鄭棣卻自得其樂,大聲喊道:“龍。”

朝臣們聽見了,跪地行禮,三呼萬歲。

——————

舒儀離開京城那日風清日麗,秋高氣爽。舒軒一路送出京城十餘里地,終於在她再三勸說下調馬回京。

又走一陣,衛士在馬車旁道:“七小姐,有輛馬車綴在後面。”

舒儀道:“別管它。”

過一會兒,衛士又道:“七小姐,他們上來了,說有人要找你。”

舒儀蹙眉,掀起氈簾朝外張望一眼,難怪衛士慎重,對方車駕人數相當,也是一隊衛士。舒儀目光一轉,看到對方馬車裏的人。

目光接觸,舒儀反射性摔下氈簾。

“小儀。”低沉醇厚的聲音從外傳來。

舒儀道,“新帝即位的關鍵時候,趙王殿下怎麼還有閒情逸緻來送行。”

“你看不出我是特意來找你?”

舒儀低笑一聲,“我不會再妨礙殿下,這就回老家過閑雲野鶴的日子,不用再見啦。”

聞言旁邊馬車靜悄悄的,片刻過後,鄭穆道:“即使你身處千里之遠,也離不開京城的漩渦。閑雲野鶴只是說笑罷了。”

“不嘗試怎麼知道不行呢,”舒儀道,“我已經為這個姓氏付出代價,以後就該換一種人生活了。”

鄭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兩個車隊并行一段,舒儀忍不住開口道:“既已經清楚,為何還要跟着。”

鄭穆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人生苦短,還要虛擲荒蕪?”

舒儀嘴角一撇,反唇相譏,“醉心權術的人,無法欣賞碧雲流霞,斗轉星移,卻不知道對他人來說是一種樂趣。”

“出身權貴門閥的人,能一時觀景為樂,怎會一世觀景為樂?”鄭穆口氣唏噓,“新皇即位,權力更迭,我們都是選擇暫避鋒芒,何不結伴而行?”

“趙王是輔政王爺,皇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京城才是歸屬。”

“經歷生死,想法也會有所改變,籌謀二十年不能做到的事,應該換個方式去嘗試。”鄭穆緩緩道,“新帝稚齡,眼下在他面前指手畫腳的人,日後終將被打上擅權自專,把持帝王的罪名。我可不想落到這樣的境地。”

舒儀嘆息道:“殿下就不怕錯過這個時機,日後在朝堂失去說話的餘地。”

鄭穆哂笑,“別小覷祁王,若是昆州王、門閥漸漸發展勢大,他自會來找我。那時出面肅清朝堂可稱之為順勢而為,名正言順。”

正如昆州王代表的地方勢力,門閥身後盤根錯節的關係,鄭穆自然就有宗室的支撐,及時他稱病暫避朝堂,也會有人源源不斷將信息帶給他,隨時等他掌控大局。

這就是權勢的醉人之處。

相通這一點,舒儀不免意興闌珊,提不起說話的勁頭。

鄭穆溫和道:“扔開九霄之巔的虛名,竟也有很多樂趣,這次養病,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想去看什麼樣的景色,我都可以作陪。”

舒儀思緒飄飛,想到十二歲時,苦練多年,輕功有所小成,想試試自己的身手,清晨出發前往江陵的狩山,誰知避開野獸沒避開捕狩夾,腳踝被夾的鮮血淋漓,她受驚哭泣,沒一會兒身邊鄭穆竟出現在眼前,極嚴厲又無奈道:“君子不立危牆,就是想一試身手,去險地也找人作陪。”

回程時有他陪伴,那時竟覺得滿心歡喜。

“我已經不是那麼天真的小姑娘。”舒儀道。

鄭穆一怔,似乎也憶起往事,“縱然你已經長大,我還是當時的心境。”

舒儀聞言微微心酸,可忍不住還是提起,“那時你可以殺我,為何突然停手。”

“這還需要我明說嗎?”鄭穆道,“你是這世上唯一讓我無法狠心相待的人,那一刻心裏全是瘋狂荒謬的想法,這一刀下去,即使坐上寶座,恐怕一生也無法快樂。我可以斬去一切阻礙,卻不能斬斷自己的心。”

他說這番話的語調又平又直,無半分情趣可言。舒儀卻感覺面上發熱。

“小儀,既然已經離開京城,我們為什麼不嘗試一下,你只是舒儀,我只是鄭穆。”

舒儀潑他冷水,“我們還會回去,我有家人要顧及,你有大業要實現。”

“為什麼不試試呢?”鄭穆道,“或許我們可以寫一段與眾不同讓後人驚嘆的歷史。”

舒儀忍不住微微搖頭,可唇角禁不住微微勾起,對他描繪的未來,她也生出一分好奇。

涼風掃過草叢,道旁樹葉颯颯作聲。

兩隊衛士護送兩輛馬車向南而行,並駕齊驅,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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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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