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眼淚
“哈哈哈哈哈”,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朴宰范絕對會笑得更加沒形象,就算這樣,他現在的樣子與“滿地打滾”也差不了多少,“你做的事是不是就像對外國人說濟州島方言然後說他們韓語學得不好?”韓國地方不大方言不少,濟州島那邊的話在首爾人看來,跟外語也差不了多少。
“精闢。”鄭智雍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中文的rap,是什麼樣子?你說是周杰倫的歌裏面的?”安孝真的關注點有所不同。
周杰倫在華語歌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在韓國也有一定知名度,不過主要原因不是他的歌,而是電影《不能說的秘密》,至於音樂,如果不是特別關注了,或者為進軍華語市場做過一些功課,就算是歌手們也很陌生。
畢竟,這已經不是粵語歌跟着香港電影席捲韓國的時代了。
“基本上都是在RB風格的歌里用,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抒情rap,那邊hip-hop的歌非常少。”鄭智雍說。
“就像我這回唱的?”
“有點像”,鄭智雍點點頭,“我手機里存的有,錄完了以後你們想聽的話,可以從我這裏拷一份”。
“現在不行?”許率智插了一句。
“影響狀態。”鄭智雍輕飄飄地甩過去這麼一句。
在宣傳里,每一首歌的誕生都是創作者和演唱者的心血,經過精雕細琢而成。但事實上,在歌手泛濫、歌曲更泛濫的韓國歌謠界,粗製濫造甚至流水線生產的歌絕對少不了,甚至佔了大部分。
目前歌謠界的三大作曲家,勇敢的兄弟,新沙洞老虎,二段側踢,勇敢的兄弟被說成“自己抄自己”,新沙洞老虎總被指責抄別人的歌,你還能指望其他人都能靜下心來,一首一首地認真寫、一首一首地認真錄嗎?
至少根本沒從公司弄到多少預算的EXID這一次錄歌,連錄音室用的都是AOMG的。AOMG是朴宰范在2013年建立的hip-hop廠牌,後來Simon.D加入,和朴宰范共同擔任AOMG代表。鄭智雍與朴宰范相識近十年,跟着朴宰范混也有四年了,一年前他有過加入AOMG的打算,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對於這件事外人有過猜測,但無論猜什麼,猜到朴宰范與鄭智雍鬧矛盾上面都是很荒謬的。AOMG這間配置完備的錄音室就是一大證據,鄭智雍當時做同聲傳譯賺的錢幾乎都貢獻到了裏面。在後來的一年裏,鄭智雍也沒少跟着AOMG的人一塊活動。
也正因為這些淵源,鄭智雍借用一下AOMG的錄音室,於情於理都一點問題也沒有。
錄音的設備如何操作鄭智雍並不陌生,旁邊又有朴宰范幫忙,不多時便已準備就緒了,鄭智雍沖站在錄音間裏面的許率智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始。
“沒有光亮的谷底,流出的止不住的眼淚,它仍然苦澀着我的心,提醒着永遠的失去。”
朴宰范也戴上了一副耳機,許率智的歌聲穿透耳膜之後,他下意識地看了鄭智雍一眼,而鄭智雍彷彿渾然不覺,他一隻手扶着耳機,另一隻手暫停了錄音:“把‘提醒’那裏的音稍微拖長一點試試看。”
朴宰范四年前回到韓國重新開始,在音樂方面他幾乎是白手起家,主要運營演員的經紀公司sidusHQ,在這上面根本提供不了多少幫助。而跟着朴宰范混了四年的鄭智雍,對歌曲製作的過程自然毫不陌生。
朴宰范伸手扶了一下額頭,順帶着遮住了眼睛——他又想起了四年前他剛剛回到韓國的時候,偶遇鄭智雍的畫面。
那個時候朴宰范已經從最糟糕的境地中走了出來,並對日後將要出現的種種難關做好了心理準備。至於鄭智雍,他的情況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做“沒有希望比沒有出路更痛苦”,雖然在很多人眼裏,鄭智雍那時候的失魂落魄顯得非常矯情,畢竟他已經是高分考入韓國頂級學府高麗大學的人生贏家了。
現在的鄭智雍,真正走出來了嗎?
“現在可以直接錄後面那段嗎?”許率智的第一段錄完以後,鄭智雍問,她接下來的部分實際上是在安孝真的rap之後的,但錄音嘛,不一定要完全按照歌曲演唱的順序來。
許率智點了點頭,示意沒有問題。
“我不會倒下,無論如何,哪怕無比珍愛的夢,已經死去,然而很難告別眼淚,如果不明白怎樣更好地繼續。”
這是一個感情爆發的段落,許率智的帶着顫抖的聲音升起落下,傳達的情感明確而又微妙。
我會一直往前走,但這並不等同於,我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我所失去的東西。
這不矛盾的。
所以別隨便指責我的眼淚。
鄭智雍微笑着沖許率智點頭,示意她這一段表現得很好,後面許率智表示還要找一找狀態,他也爽快地應允了,讓安孝真先進去錄。
許率智與安孝真交換位置的間隙,鄭智雍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腰和脖子,他腦袋一偏,正巧對上了朴宰范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
他沖朴宰范眨了眨眼睛。
朴宰范知道《眼淚》這首歌裏面藏着的、屬於鄭智雍的感情,這並不難猜,鄭智雍當初是他拖着去學習音樂創作的,鄭智雍喜歡在歌曲里融入自己想法的事,沒人比朴宰范更清楚了。
——這個就連外人都很清楚,要不然鄭智雍“thinker”的藝名是怎麼來的、又怎麼會得到一致認同?
與朴宰范一樣,這首自己寫的歌,也勾起了鄭智雍的許多回憶。
說實話,讓朴宰范看到歌詞,鄭智雍還真的有點不好意思,雖然自己遠遠比不上朴宰范心志堅定的事,他早就已經接受了。
2010年他和朴宰范偶然遇見的時候,兩個人的處境其實有點相似。鄭智雍考上了高麗大學的日語系,看上去已經從那場讓他在飛翔的前一刻折翼的慘劇中走了出來,但事實比旁人的想像要糟糕得多,鄭智雍仍然無法忘懷他在突然之間全部失去的所有,外語是他所擅長的、是他為了日後的生存必須要掌握的,卻不是鄭智雍所喜愛的,高麗大學的課程對他而言沒有絲毫難度,而鄭智雍的迷茫卻越來越深。
至於朴宰范,現今主要在地下作為rapper活動還和朋友開辦了音樂廠牌的他,卻是正統的偶像出身。朴宰范在美國長大的韓裔,2005年作為練習生進入了韓國三大經濟公司之一的JYP,三年後作為偶像組合2PM的隊長和領舞出道,然而一年之後,2PM和朴宰范人氣一路走高的時候,卻爆發了震驚全韓的“辱韓事件”,朴宰范剛到韓國時在個人空間裏寫下的抱怨韓國生活的文字被翻出,頓時罵聲四起。身敗名裂的朴宰范被迫離隊回到美國,輿論卻在這之後發生了轉變,粉絲不滿組合七缺一,而民眾在冷靜下來之後也開始覺得當初對“小孩子的牢騷”反應太激烈,朴宰范歸隊之說高漲,然而在次年的2月,經紀公司JYP宣佈朴宰范永久退隊,理由是朴宰范承認他犯了“更嚴重的錯誤”,2PM的成員們也站在了公司那一邊,這件事在娛樂圈掀起的風浪沒有當初的“辱韓事件”大,對於2PM粉絲的影響卻着實不小,直到現在,要解釋什麼叫“粉絲也可以變成anti”,2PM那時的事仍然是最好的例子。
那幾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至今仍然是一個謎。鄭智雍還有朴宰范的其他朋友不是不好奇,可是朴宰范不想多提,又擺明不想再與JYP方面有所瓜葛,作為朋友,在這種情況下能做的也只有站在朴宰范那邊。
2010年的夏天,朴宰范因受邀拍攝電影《hypenation》回到韓國,隨後與韓國最大的演員經紀公司sidusHQ簽約,與前東家JYP的關係如同陰霾一般籠罩他在歌謠界的前路上,但彼時已重整旗鼓的朴宰范,並不缺乏勇氣與信念。
甚至在他遇見已“失蹤”三年的鄭智雍的時候,主動地向他伸出了手,期望鄭智雍能夠如同自己一樣,走出一條新路來。
“這世界如此寬廣,哪裏有我希望。如果活着就足夠快樂,為什麼仍然如此悲傷。就算雙手鮮血淋漓也要摸索,找尋不知何處的夢想。不知不覺落下淚水,那充滿憧憬的時光,何時變成這樣。”
安孝真出身低下,她的rap在氣勢上絲毫不缺,要抒情的時候就略有不足了。至少在對發音的把握格外純熟的鄭智雍看來,安孝真這時候的聲音還是“硬”了些:“不要在乎氣勢,感情,感情。”
為了給安孝真做示範,他還自己上陣把這段rap念了一遍。鄭智雍的聲音磁性強烈,加上憂鬱迷茫的腔調,就算沒有面部表情的配合,也能勾得人心有戚戚。
錄音結束后,安孝真還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眼淚》是thinker自己的故事嗎?”
鄭智雍看了她一眼,同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以後不要亂猜,要是聽了《六親不和有孝慈》,就以為我有一對不負責的父母,那隻會給自己找麻煩。”
但也沒有否認。
2010年認識朴宰范,對於自己的未來一點想法都沒有的鄭智雍跟着他接觸了hip-hop音樂,並漸漸從中發現了一些趣味,再後來又發掘了自己在音樂創作領域的才能,2013年開始在cube作為語言老師實習,一年後大學畢業成為正式員工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同時又開始試着給別人寫歌。鄭智雍回想這四年不得不承認,他的人生很難比現在更好了。
除非七年前的那件事沒有發生。
錄完了以後安孝真和許率智就離開了。作為不紅的組合,EXID自然接收不到多少行程邀請,可是正因為不紅,她們有必要多多爭取曝光機會,就算沒有幾個人看的街邊公演,也是能上則上,再不濟也能培養一些舞台經驗。
退一萬步講,只要不是閑得長毛,就是去練習也比待在這裏旁觀鄭智雍做後期處理有用。
聲音錄下來了,接下來就是和伴奏、節拍的搭配,必要的時候還要做一些後期修音。那些精細的處理鄭智雍不大會做,也不想做,他只打算把自己做好的編曲和演唱者的聲音配上,然後一塊寄給EXID的經紀公司,他們滿意就滿意,不滿意再改。EXID的公司現在不怎麼養得起專業的製作人員,有毛病多半是到鄭智雍這邊返工,鄭智雍明白這一點,所以想給自己省點事。
朴宰范繼續留在旁邊幫忙,他四年來在唱歌方面都是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路線,對於鄭智雍所做的事情自然不會陌生,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在編曲上面,和鄭智雍相比,他自己的歌的編曲簡直太簡陋了。
“可哥你就喜歡那樣的”,朴宰范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鄭智雍簡直控制不住他吐槽的慾望,“到現在我們還一次音樂上的合作也沒有,真的是……”
“這證明thinker你有原則”,朴宰范笑道,“受不了我每回都弄特別漫長的前奏然後在裏面插‘JayPark’‘gray’‘ChaCha’,又改變不了我,就乾脆不合作,這很好啊,連我都不能讓你讓步,說明你就是在做你自己的音樂”。
朴宰范這話一半是開玩笑,一半也是認真的,鄭智雍長着一張放在偶像中也是神顏的臉,偏偏寫出的音樂也是偏流行的,在對偶像唱rap這件事態度不佳的地下,鄭智雍會惹來爭議是難免的事情。
鄭智雍沒有說話,他默默地關閉設備,不知道在想什麼。
“繼續做,你又不用擔心經濟壓力,是不是?”朴宰范笑着說,搬出自己有一份穩定工作根本沒必要為了生計討好聽眾的事實,是鄭智雍在地下跟人吵架時最愛的手段。
“我只是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明明算是自己喜歡的事情,鄭智雍卻無法再感受到當初的那種在胸膛里不停跳動着的期待了。
“試試看,就算不是你所期待的,也有退路,不是嗎,thinker?”
“是的,沒錯。”
鄭智雍點頭,喃喃自語道。
“我不會倒下,無論如何,哪怕無比珍愛的夢,已經死去……”
他輕輕地唱出了《眼淚》副歌部分的歌詞,和許率智直擊人心的悲愴不同,鄭智雍的歌聲里,有着一種時間帶來的平靜和疲憊。只有靜下心來去傾聽,才能聽出背後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