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四章 馬督的罪孽
皮埃羅.美第奇,也就是馬督兄弟,當然是希望能夠活下去的,但不幸的是,他是受了感染,即便在數百年後,也有可能無法治癒的疾病,來自於貝類的細菌來勢洶洶,修士們想盡了辦法,祈禱、guan腸和烙鐵,但除了給馬督兄弟增添了更多的痛苦之外,別無他用,修道院院長考慮了一會後,給他用了來自於羅馬的白色藥粉,這種藥粉可以外敷,也可以內服,幾乎可以治療現有的大部分疾病,十分珍貴。這種藥粉讓馬督兄弟的情況短暫地轉好了一會,但等到第三天的深夜,他又開始腫脹與抽搐,修士們見到這樣的狀況,就給他塗抹了聖油,免得他突然死了,來不及做聖事。
額頭油膩膩的觸感讓馬督兄弟驚醒了過來,他在燭光下睜開眼睛,那雙眼睛簡直就如地獄裏的魔鬼那樣散發著赤色的光芒,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發出尖利的喊叫,聲稱有人要謀殺他,還差點用燭台刺傷了一個看護他的修士,修道院的院長匆匆從床榻上爬起來,沖入馬督的房間裏,馬督的房間雖然簡陋但足夠寬敞,窗戶打開着,海風帶來了黑暗與涼意。
院長一看馬督的情況,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他在擔任修道院院長之前,也曾是個忙碌的教士,見過無數臨終的人,大多人都十分安詳與平靜,但也有人因為畏懼死亡而不願意麵對任何有關的人與事,他們的結局往往是十分悲哀的。
“天主在召喚您,”院長說,一邊大膽地伏下了身體,靠近馬督兄弟的耳朵:“您要回到他的腳下去,不要恐懼,您只是回家了。”
“別說……別說這些愚蠢的話來……來欺騙我。”馬督兄弟的眼睛危險地向外突出,他的牙齒咯咯作響,院長後退了一步,很顯然,若是有什麼被馬督兄弟咬住了,不變得粉碎是不可能的:“我的家……在佛羅倫薩。”
“每個人都有一個要回去的家,”院長說:“安靜,我的兄弟,我要讓更多的兄弟來為你誦經,你要懺悔嗎?馬督兄弟,我聽着。”
他這樣說,馬督反而什麼都不說了,他仰面望着青黑色的岩石屋頂,看着灰白色的鹽水流淌過牆面的痕迹,還有發黑的燭台,他在這裏度過了那麼多年,他幾乎都快忘了在佛羅倫薩的生活了,幸而他還記得自己的仇人!每一個名字都曾經在他的牙齒間摩擦過無數回,他不可能再回到佛羅倫薩,也不可能報自己的仇……那些該被魔鬼詛咒的,他們倒是飛黃騰達,萬事如意,倒是讓自己這麼一個無辜的好人受了這樣多的罪!
他不說話,院長也只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就算還要好幾個小時才到晨禱的時候,他也難以安眠,總覺得自己像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像是被貪婪的魔鬼注視着,身上一陣陣地發寒,他起了身,召喚了他的助手,還有幾個值得信任的修士,詢問了馬督兄弟之前的情況,但他們也回想不出什麼,就他們看來,馬督兄弟已經十分虔誠,“畢竟若翰兄弟就在他的身邊,若翰兄弟是那樣的有德,又是那樣的純潔,就算是一個真正的惡人,也要被他感動的。”
院長的初衷也在這裏,但馬督兄弟今天的表現,可不像是一個悔改的人,他的眼睛是那樣的兇惡,牙齒間甚至有毒液噴濺出來。
他又詢問了若翰兄弟,以及隨行的幾個修士的情況,也找不出任何可以讓他擔憂的問題來,若翰與那幾個修士都是值得相信的虔誠之人,品德良好,另外,若翰兄弟有着如同參孫(聖經中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氣,可以親身攜帶着那兩本珍貴的經書,保證它們不受損傷。
而就在他們準備散去的時候,一個修士倉皇地跑進來,說馬督兄弟快要死了。
這次誰都能看出可憐的馬督確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他已經虛弱到沒有力氣阻止人們為他塗抹聖油,拋灑聖水,或者說,他也明白了自己終於要踏上一去不歸的道路,他告訴院長說,他要懺悔,院長讓其他人出去,坐在他的床邊:“說吧,馬督兄弟,”他說:“我聽着,天主也在聽着。”
“……我……我為我犯過的罪懺悔。”馬督乾巴巴地說,但也只有這麼一句。
院長等了一會,不由得感到驚奇,雖然說,懺悔的內容並不苛求完全,但這樣無異是在敷衍,他不得不提醒道:“就這樣嗎,馬督兄弟?”
“您還要我說些什麼呢?”馬督惡狠狠地回答道,“說主已經寬恕我了!”
“我不能,”院長嚴肅地說:“因為我沒有聽到你做了真心的懺悔。”
馬督的喉嚨里發出呵呵的聲音來,不知是在詛咒還是在嘲諷,但院長絲毫不為所動,在猶豫了片刻后,馬督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事情,但這些事情都在他在少年時,在佛羅倫薩犯下的,也不算大過,對自己在1494年的行為倒是一字不提,對那場事故也十分清楚的院長不由得也升起了一絲怒意,畢竟他也是一個佛羅倫薩人,“你還有一樁罪過沒說呢,兄弟。”他冷冰冰地說。
房間裏又陷入了沉默,馬督並不認為自己那時候做錯了,查理八世總是要回法蘭西的,他成為了佛羅倫薩的總督有何不可?他原本就是佛羅倫薩的王子,是那些見利忘義的商人與下作放浪的娼fu出賣了他,讓他被放逐到這裏,終日與艱辛的勞作為伴,換取簡陋的住所與寒酸的食物,現在他要死了,無聲無息地,卻還有人用本該的職責來威脅他。
馬督是不願意承認的,但院長出乎意料的堅定,又過了兩三個小時,修士們進來更換燃盡的蠟燭,他才終於開口為自己在1494年做過的事情懺悔。
院長輕輕地噓了口氣,他也不再年輕了,熬了一夜后深覺疲憊不堪,脊背更是咯咯作響,他站起身來,想要開口赦免馬督兄弟之前犯下的罪過,卻被他詭異的神情嚇了一跳。
馬督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無比詭異的笑容,看上去他像是在極力剋制,但還是徒勞無功,“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么?”院長問道。
“還有什麼?”馬督喃喃道。
“你一定還有什麼沒說,”院長說:“說吧,我總歸是要代天主寬恕你的。”
“是啊,天主總是要寬恕我的,”馬督說,他的眼睛突然發出光來,四肢也有了力氣,他努力將自己的身體往上抬,痛痛快快地笑了幾聲:“你還記得我們的若翰兄弟么?”
院長的心猛地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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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翰是個棄兒,院長在海水裏撿拾到他的時候,包裹着他的是一個精細的亞麻布襁褓,但沒有任何記號與性命,他從嬰兒的時候,就要比其他孩子長得大,每餐可以吃空一頭母羊的汁水,等到他長大了,食量更是如同成人一般,相對的,他的力氣也遠超於任何人,身材也高大如同棕熊一般,有人猜測,他或許是一個騎士與一位高貴女性的私生子,按理說,他應該得到很好的安排,但他的父母似乎覺得,讓上帝來做決定要比增添他們之後的麻煩要來得好。
他就這樣在修道院裏長大,長大後院長與修士們才發現他的頭腦與身體並不成比例,也許私生子原本就是一種詛咒,他有些愚鈍,天真,但勝在虔誠,良善,所以院長才會讓他到皮埃羅.美第奇身邊去,因為他不會因為皮埃羅.美第奇之前的身份而屈服於他的權勢、錢財與威脅,也不會如一些憎恨世俗的掌權者如同憎恨魔鬼一般的修士有意磨折羞辱對方。
但他也應該想到,越是潔凈的東西,也越是容易被污染。
早些時候,皮埃羅.美第奇,也就是馬督兄弟並不懂得若翰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誘惑過若翰,也恐嚇過若翰,發現這兩種手法都無效后他也沮喪過,但後來,他發現若翰竟然如同一張沒有寫過字的白紙一般,既然如此,他就毫不猶豫地接手了若翰的二次教育——經過了朱利奧.美第奇給他的教訓,皮埃羅終於也開始動起了自己的腦子,他明白,在院長的監視下,要明明白白地挑唆若翰,讓他為自己做事是不可能的,但若翰的虔誠給他再好也沒有的一個機會——一個這樣虔誠的人,是絕對無法容忍人們被一個魔鬼欺騙的。
朱利奧.美第奇難道不是一個魔鬼么?他在出生的時候,他的生身父親就死了,那時候他並不曾與朱利奧的母親結婚,他是一個生來就承載着雙重罪孽的嬰孩,他有着一雙蛇一般的黃眼睛,有着如同魔鬼一般邪惡的面孔,有着分岔的巧舌與污穢的靈魂,但凡人是看不到這些的,他們被他虛偽的表象所迷惑,以為他是一個聖潔的人,就把他捧到高處去。
他只在暗中作惡,愚昧的人是看不見的,但只要聰明的人願意去看,難道還不能看出他是怎樣一步步地將人引入墮落的深淵么?看看那些鏡子,看看那些羊絨,看看那些鮮艷的色彩與古怪的工具?還有那種叫做“咖啡”的,彷彿煉獄的泥沼一般漆黑,散發著蒸騰的煙氣,說是令人精神振奮,實則令人升起一些褻瀆念頭的,難道不是只有魔鬼才會熱衷的飲料么?
還有與他一起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墮落之人哪,博爾吉亞的惡名,就算是遠在偏僻的海島上,修士們也有所聽聞,更別說是那些術士、女巫與精怪了,他是一個教士,如何能夠在與如查理八世這般強大的軍隊的戰鬥中獲勝,還不是因為他能夠從地獄中召喚魔鬼么?
還有他說,他能代聖約翰賜福給那些無知的民眾,讓他們免遭天花這種瘟疫的侵害,但這是真的么,若是真的,為什麼那些聖人就不曾做到呢?難道他要比那些聖人更偉大,這怎麼可能,唯一的答案,只有——他正是憑藉著這種方式,在那些不堅定的民眾身上打下記號,好讓魔鬼來誘惑他們的。
說來也是院長與其他修士的疏忽,因為若翰不是那種喜愛與外接觸的人,所以他們很少與他說外面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朱利奧.美第奇是個怎樣的人,長期的簡單生活,更是讓他不懂得應該如何去辨別,分析與甄選,皮埃羅.美第奇在成為馬督兄弟后,和他相處的時候總是表現的很虔誠,就這一點,他就願意相信馬督,讓馬督有機會將可怕的毒液注入到他的心裏。
馬督原先的打算,是想要讓若翰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受人陷害的,這樣他可以在馬督的幫助下乘機逃出去,但他一聽說,朱利奧.美第奇或有可能成為教宗閣下,成為基督世界的主人,他就嫉妒地發狂,他對自己說,哪怕捨棄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看害了自己的魔鬼遭到報應。
於是他就那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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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外的修士們突然聽到房間裏發出了一聲飽含着憤怒與痛楚的叫喊聲,他們還以為這是馬督兄弟發出的最後一聲呼聲,沒想到他們的院長竟然猛地撞開門,沖了出來,他面色青白,嘴唇發抖,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嘶啞着聲音問道:“若翰呢?若翰呢?若翰在哪兒?”
修士們都覺得古怪:“若翰已經去了羅馬啦,已經去了整整三天了。”他們說:“不是您讓他去的么?”
“攔住他,”院長凄厲地喊道:“攔住他……他是要去……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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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翰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聖經,重量在七十磅左右,與二十柄釘頭錘等重,有着厚重的金封邊,堅韌的犢皮封面的手抄聖經在驚人速度的催化下,發出可怕的嗡鳴聲,向朱利奧.美第奇,教皇克萊芒七世猛地砸了下去。
這一擊,足可以將一個成年男子的頭顱敲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