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一章 新教皇,美第奇?美第奇!(上)(兩更合一)
而在這駕不祥的馬車兩側與後方,就是婦人的兒子所稱的瑞士人,他們給羅馬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是法國軍隊中的瑞士人,也沒有這樣顯赫齊全的裝備,半身板甲或是全身鏈甲,短劍、十字弓與短柄火槍,長戟與長矛的鋒刃在陽光下閃爍着刺眼的光芒,頭盔上的鮮紅羽毛有女人的小臂那樣長,豐滿飄逸——看得婦人們忍不住想要把它們拔下來插在自己的帽子或是頭髮上,當然啦,鴕鳥毛會在幾百年裏始終佔據着男性女性最為喜愛的裝飾品的前幾位,而那些鮮艷的紅色染料,無疑也是異常昂貴的。
最讓人們熟悉並且安心的是,他們依然身着黃黑相間的裂縫長褲與同色長靴,身邊也依然伴同着騎馬的火繩槍手,這些火繩槍手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上綉着金色的盾牌,盾牌上有着六顆鮮紅的小球:“是美第奇家族的紋章,”敢於前去窺探的人們興奮地回頭喊道:“是美第奇呢?!”而就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為首的樞機摘下了寬檐帽,將他的面容暴露在陽光下,於是羅馬人都認出了他。
“是朱利奧.美第奇樞機!”他們這樣說,迅速地打開了門,走到街上。
年長者緊緊地握着自己的念珠,或是十字架,望着這位年輕的樞機——他離開羅馬不過三年,但在這三年裏,羅馬的人們經過了多少折磨啊,他們都快麻木了,當他們再一次看見他,看見這個曾經從暴徒中拯救了他們,拯救了聖人皮克羅米尼,又因為他們的祈禱而獲救的大主教,帶着明亮的面容與純凈的眼睛策馬行走在大道上的時候,就像是沉浸在無邊黑暗中的人們又一次望見了黎明的光輝。
既然,既然這位也已經回到了羅馬,那麼說,是不是羅馬能夠再一次回到以前,回到庇護三世在時的寧靜與平穩呢?
孩子們一開始還有些膽怯,但那些曾經在朱利奧的教會學校里讀過書,甚至親自接受過朱利奧教導的少年們卻已經興奮地向著他們熟悉的那位樞機呼喊起來,朱利奧在羅馬的教會學校在尤利烏斯二世即位后就被勒令整改,尤利烏斯二世讓自己的教士取代了朱利奧邀請來的教師,但可以想像,那些原本就出身卑微的教士們又何曾接受過正統完全的教育,幾節課後,學生們就發現他們還沒有自己來的學識深厚,而孩子們無法掩藏的輕蔑又激起了那些教士們隱藏在傲慢下的自卑,與自卑下的暴戾——他們是連主教、修道院長也敢叱喝、囚禁的人,何況是學生呢,他們立即動用了木棍與藤條。
如果這些孩子沒有經歷過朱利奧的教育,他們或許只會哭泣,大叫,卻不會反抗,但他們已經嘗過了甘甜的滋味,又怎麼能夠忍受苦澀?而且這份苦澀還是那些不如他們的所謂教士“賜予”的,他們反過來揍了教士一頓,然後逃回家,再也不去學校了。
對於這些教士,他們的家長也是不屑的,有些人索性讓自己的孩子跟着自己學習如何打理家業,而有些人則雇請了家庭教師,但這些教師顯然都沒有朱利奧挑選與指導的教士那樣善於教學,他們說起經文來,又枯燥又冗長,孩子們不被允許提問題,也不被允許關注聖經之外的東西,這樣又與尤利烏斯二世的學校有什麼區別?
若是他們還能如沒有入學之前那樣混混沌沌,只記得玩耍、吃喝也好,但他們已經學會了思考,懂得承擔責任,孩童的遊戲在他們的生活中變得索然無味,讓他們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是,他們竟然在無人督促的情況下,看起了書來。
這些孩子甚至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了一起,開始學習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像是醫學,天文學,希臘文等等……直至今日,他們的大主教,他們的老師回來了,那是不是說,他們又可以回到那個讓他們倍感充實與快樂的課堂里了呢?
朱利奧也正如他們期望的那樣,沒有如同大人們擔心的那樣因為他們無禮的大喊而生氣,他微笑着對那些猶有着幾分稚氣的面孔點頭,輕輕擺手,引來更大的歡呼。
在他懷裏的斐迪南忍不住抬頭,他,還有如同兄長一般的科西莫公爵,才是大主教的學生,那些平民的孩子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怎麼可以如此放肆?但他看向科西莫的時候,科西莫對他微微搖頭,他才重新低下頭去——而在這個時候,一片細小的花瓣從遠處飄了過來,正好落在他的鼻子上,痒痒的,他因此無法自控地打了一個大噴嚏!
朱利奧也被他嚇了一跳,在這個沒有特效藥的時代里,孩子能夠不要生病就不要生病的好,他垂下頭去,才發現斐迪南正在狼狽地揉着鼻子,而更多的花瓣正在飄落下來,他愕然地抬頭望去,看到它們是從兩側的露台上飄落下來的,他沒有抬頭還好,一抬頭,站在露台上往下拋灑花瓣的少女就立刻害羞地藏了起來。
現在正是十二月末,只有暖房裏才能有玫瑰或是薔薇開放,但也不會如同夏日一般繁多,石板上這些星星點點的花瓣,大概已經讓暖房裏見不到一絲除了碧綠之外的顏色了吧,朱利奧心中涌動着暖流,他為羅馬的人們做事,只是看不得這些無辜的人受苦,從未想過得到什麼回報,所以在他們同樣為了尤利烏斯二世歡呼的時候,他並不覺得難過,但當他發現,他們還記得他,感激他的時候,他還是免不得滿心喜悅。
斐迪南不懂,他在宮廷中長大,見多了阿諛逢迎,撿起一枚花瓣瞧了瞧,發現它又不大,又不香,就百無聊賴地扔到了一邊——他的母親在出巡的時候,人們不但會向街道上拋灑花瓣,還會向空中噴洒香水,街道兩邊的柱子上也會包裹綢緞,露台上垂下絲綢或是絲絨,貴人們還會爭先恐後地向她敬獻各種昂貴的禮物。
在朱利奧身邊的科西莫卻深深地懂得,一直被顯貴們輕蔑的民眾之心有多麼重要與可貴,他可以說是在加底斯長大的,比起佛羅倫薩與盧卡,這個新城並不顯著,但對於朱利奧.美第奇甚至整個美第奇家族來說,它卻是最安全的,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那裏的每一個人都愛着他們的大主教,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的代價,美第奇的敵人們在加底斯,是無法找尋到哪怕一絲縫隙的。
而他的父親,他的監護人,憑藉著淵博的學識,無私的公正,以及愛、寬仁與嚴厲所征服的城市又何止加底斯呢,盧卡、佛羅倫薩、錫耶納與皮翁比諾都是如此,不過只是程度不同罷了,但假以時日,科西莫相信,即便那些公爵與領主,還有家長們不甘願,也會在大勢的逼迫下,向他的父親俯首稱臣的——他按捺住了微微的激動,讓自己繼續注視着眼前的道路,這是他父親的道路,而他的道路甚至還未顯露開端。
細小的花瓣還在不斷地墜落到地上,或是在空中飛舞。
馬基雅維利也同樣注視着它們,這是朱利奧.美第奇第三次回到羅馬,而這次,雖然沒有朋友、愛人與師長在等待着他,卻有着整個羅馬城的民眾歡迎他,他們走過這裏,就像是舉行了一場簡單而又不失肅穆的凱旋式——這幾乎可以被視作一個吉兆了,想到即將到來的教皇選舉,他不由得心緒激蕩,難以平靜。
他們就這樣,一路向前,直至抵達梵蒂岡宮。
要說這裏的人們,對梵蒂岡宮最為熟悉的,除了各位樞機之外,大概就是杜阿爾特了,他戴着面具,不免遭到了些非議,也有懷疑他是威尼斯人,因為只有威尼斯人才會一直戴着面具,但朱利奧很快打消了他們的疑問,他指定杜阿爾特做了自己的秘書,讓他與約翰修士一起,幫助自己協理羅馬城中的一概事務……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尤利烏斯二世的七大法令直接動搖了聖廷的基礎——是的,並不是說,他想要純潔教會的意圖是錯誤的,哪怕他的本心不那麼單純,但無人可以否認,教會已經到了不變革不行的地步——關鍵在於,改革從不是為了個人謀求權力與利益而存在的,或者說,改革的手段不應當置於目的之下,在採取任何舉措之前,他應該考慮的更為完全才對,而不是等到問題爆發,才發現自己的做法是錯誤的。
譬如說,贖罪劵。
但現在贖罪劵也不是最重要的,既然不允許買賣贖罪劵的法令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而民眾的情緒也在之前的暴行中得到了暫時的宣洩,那麼他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為尤利烏斯二世送葬,按理說,教皇的離世,應該有所有基督世界的國王與公爵,連同着無數信徒為他哀悼與送行,但在這個時候,要等到他們得到消息,再從各自的國家與領地趕過來,最快也要好幾天,法國的路易十二倒是可能來得很快,可惜的是,現在在羅馬沒人歡迎他,反正之前已經有了一個亞歷山大六世,對於應該如何處理尤利烏斯二世人們也有了默契,於是,只有樞機們,以及一部分修士與教士,或是羅馬的人們緘默而又莊嚴的為他送行,將他的屍骨安置到陵寢里。
他們等待了三天,更多的樞機們在得到了教皇的死訊后匆忙趕回,經過亞歷山大六世的一番荒唐作為,樞機的數量已經激增到近三十餘名,而為了回報那些忠於自己的教士,尤利烏斯二世又慷慨地給出了十二個樞機的職位,這些職位還是從原先的樞機手中剝奪而來的(多教區的問題)——這樣,最後聚集在西斯廷教堂的樞機共有四十名整。
羅馬人又一次注視着西斯廷教堂的門被封上,但這次他們很安心,街道上行走着瑞士人與加底斯人,他們都是朱利奧.美第奇的士兵,他們會保證他們不受暴徒的威脅與侵害。只是出於個人的情感,或是某種隱憂,他們還是希望西斯廷教堂的煙囪里能夠早日升起白煙。
“這次誰會成為教皇呢?”一個人不禁喃喃自問道。
“我希望是美第奇。”另一個人說,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後他們望着西斯廷教堂上的煙囪看了一會兒,就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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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近百年來,最為奇特而又古怪的一場教皇選舉了,因為除了美第奇一系的主教外,樞機們都有些無所適從,尤利烏斯二世的七大法令言猶在耳,而最有可能被選為教皇的人卻是他的同學,他們同受庇護三世的教導,這麼說……他們應不應該走過去,問他說,如果他們給他一張選票,他會給他們多少錢或回報呢?
不不不,還是等等吧,他們封閉在西斯廷,但外界的消息依然可以通過各種手段來到他們手中,法國的國王路易十二已經發現自己被愚弄了,大怒之下正在撥兵迴轉羅馬,如果這位法國國王也如曾經的法國國王腓力四世,掠走樞機主教們,選出一個讓他滿意的教皇怎麼辦?
而且這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之前路易十二就佔領了羅馬,只是因為那不勒斯的變故,而不得不先行離開罷了。
但要讓他們就這樣乖乖地選喬治.德.昂布瓦茲樞機為教皇也是不可能的,其他不論,現在僅存的四位西班牙樞機就絕對不可能讓昂布瓦茲樞機登上唯一的寶座,但他們也同樣緊握着手中的籌碼,試圖以此與朱利奧.美第奇談判。
而威尼斯人的安傑洛.丹鐸羅樞機正在垂涎羅馬火的配方。
還有神聖羅馬帝國與其低地屬國的幾位樞機,他們雖然不知道就是朱利奧.美第奇破壞了馬克西米連一世的美事,卻知道這位教皇候選人與貢薩洛將軍的關係親切,即便說是互為密友也不為過,尤其是貢薩洛將軍回到西班牙沒有多長時間,美第奇的侄子就被封做了努奧羅公爵,一個只有九歲的孩子,難道還能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么,還不是因為他有着這麼一個伯父。
馬克西米連一世依然秉持着一貫的態度與行事方式,他是一個謹慎的賭徒,從不會輕易將手中的籌碼投入賭局——也許是因為他手中的籌碼是在是太少了,雖然名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事實上他唯一能夠控制的也不過是奧地利大公國與一些零星的地區,譬如尼德蘭,所以他可以用婚約去換取,用陰謀去篡奪領地或是國家,但要說到真正派遣軍隊,發動或是參與戰爭,就不是這位老奸巨猾的傢伙會做的事情。
有關於教皇選舉的事兒同樣如此,他不會與法國的路易十衝突,也不會得罪可能成為教皇的朱利奧.美第奇,他沒有試圖威逼美第奇,或是恐嚇他們,而是讓布因斯樞機——是的,布因斯樞機是尼德蘭人,但他從國家與家族獲得的支持很少,是庇護三世一手拔擢了他,所以他對於庇護三世的感情要遠大於那些不熟悉的親朋族人——而且即便出於本心,他也不會支持除了朱利奧.美第奇之外的人。但他在聽過了神聖羅馬帝國的樞機轉述的,皇帝的願望或說命令后,還是來到了朱利奧的房間,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確鑿的答案。
“那麼說,馬克西米連一世還想要將之前的交易繼續下去?”朱利奧問道。
“是的。”布因斯樞機回答道:“他承諾說,只要您在成為教皇后,願意支持他的孫子查理成為西班牙的國王,他的樞機就會在選舉中投出給您的一票。”他看了看朱利奧,猶豫了一會後說:“雖然我知道您與胡安娜一世已經有了協議,但這位女王實在不值得信任,殿下,她看似瘋癲,實則薄情寡義,我不覺得她值得我們襄助。”
“我要承認你說的很對,”朱利奧說:“但布因斯樞機,我願意站在西班牙人一邊,可不是僅僅為了他們的女王,你看到了神聖羅馬帝國樞機們手中珍貴的選票,卻沒有意識到,我們最大的敵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
“誰?”
“還能有誰呢,”朱利奧說:“我們確實奪回了羅馬,樞機,但米蘭和那不勒斯還有四萬多的法國人呢。”
一些樞機依然還在猶豫不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選出了教皇又如何,路易十二難道不能廢黜他,或是讓他因為各種意外身故,繼而勒令他們選出新教皇么?布因斯樞機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考慮得太簡單了。
“神聖羅馬帝國是不會為了羅馬而與法國人打仗的,但西班牙人可以。”朱利奧注視着燭火:“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位女王的誠意吧。”
如果不夠,他也不介意達成馬克西米連一世的願望——胡安娜一世的臆想,對於曾經還只是個單純教士的他來說如同蜜糖,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無異於毒藥——他並不想在托萊多或是別的什麼地方的大修道院裏,孤寂而無能地度過之後的日子。
為了他愛的人,以及那些愛他的人,還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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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斯廷教堂的煙囪里第十二次升起了代表尚無結果的黑煙。
羅馬的人們也開始焦急起來了,雖然在瑞士人與加底斯人的嚴格管制下,羅馬依然平靜祥和——就連竊賊都不怎麼出現了,但他們還是滿懷迷惑地想着,為什麼結果還不出來?難道朱利奧.美第奇這樣的一個人,還不值得被選作教皇么?
有人不斷地誦讀着尤利烏斯二世的七大法令,他不是一個好教皇,但他頒佈的七大法令中,除了贖罪劵與聖物買賣的禁止令外,其他的六大法令並無過分之處,甚至的確如許多有志於變革的教士們所願,可惜的是,它們的執行者,那些名為教士、法官實則如同魔鬼般的貪婪之人,最後還是將它們視作了獲得權力與利益的手段——尤利烏斯二世不知道,或是有意裝作不知道,早在他還未登上教宗寶座的時候,那些急於得到回報的教士們就開始對他的法令陽奉陰違了——起初只是一些小事兒,像是修道院的修士們突然要為酒館的主人做一個重要的彌撒啦,或是修女們中的一個,不見到某個指定的醫生就要痛苦地病死啦,又或者,某個主教的外甥,不幸地丟失了一份按立的文書……
既然這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法理人情,似乎稍加寬縱也無傷大雅,有些時候,是他們自己,有些時候,是他們的親眷,有些時候,則是他們的“朋友”(就像是盧卡大主教的那位“愛人”)……出於各種無法拒絕的緣由,逼迫他們默許了這些人的行為。
一些依然有着些許理智的人或許會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但致命的傷口往往就是這樣被撕開的。無論是主教,還是爵爺,又或是家族的家長,他們玩弄這套手段是最為嫻熟的,只用了幾個月,他們就紛紛落入了眾人的羅網之中,而且,也許是因為出身卑微的原因,在閥門被打開后,他們竟然比原先的主教或是神父還要兇狠殘忍。
聖物與贖罪劵的買賣在暗地裏變得更為猖獗;修道院的修士們繼續酩酊大醉,通宵玩樂;修女們的黑袍下也一樣有艷麗的絲綢覆蓋著曼妙的身軀,修院裏再度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而半停滯的聖職買賣以更多的方式運作了起來——教士們不再只用錢財來交易職位了,他們相互通信,往來,你推薦我的侄兒,我按立你的外甥……程序歷歷在目,過程清白可查,就算只會結結巴巴地念上一句“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又怎樣呢?他們完全可以說,他是一個極其虔誠的人,而虔誠這東西,誰都知道,從來就是無法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