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九章 法國人的算盤
馬基雅維利放下手裏的卷宗,坐到朱利奧.美第奇的身前:“那麼。”他問道:“如果是殿下您,您會怎麼做呢?”
他注視着朱利奧的眼神十分清澈,雖然從外貌上來看,馬基雅維利很像是一個狡詐而又卑劣的小人,但朱利奧與他共事多年,對這個人也已有了一些了解——如果一定要給馬基雅維利定個標註的話,那麼他一定是個極度利他者,以及一個極度理想主義者,有些時候,他可能要比小科西莫還要天真,但要說起執着來,他大概比九十歲的老人還要頑固——只是不了解他的人,只會覺得這個佛羅倫薩人是個貪權好名之人,因為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從來就是不擇手段,也不在乎道德與信仰的。
是的,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向當權者要權力,要官職,甚至不惜逢迎阿諛,卑躬屈膝,但他一旦發現,埃奇奧比他更適合成為兄弟會的執掌者,就立刻將佛羅倫薩的阿薩辛組織全盤交付給這個年輕的朋友;而當他察覺到,朱利奧.美第奇有可能成為終結佛羅倫薩乃至整個意大利亂局的君主時,又好不猶豫地拋下了他在佛羅倫薩政府中獲得的職位,來到他身邊,做一個尋常的修士來服侍他,追隨他,為他鞠躬盡瘁。
所以對馬基雅維利,朱利奧.美第奇不但從不懷疑,也不會因為他的直言不諱而氣惱,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因為兩人之間思想與觀念的差異,而產生不必要的分歧,所以,只要馬基雅維利有疑問,他總是會異常坦白地回答他。
“如果是我,“朱利奧說:“或許不會如尤利烏斯二世這樣……果決。”他想了想,當然,作為一個不那麼虔誠的人,要解決贖罪劵與聖物買賣的事情,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推行唯物主義,但問題是,他已經是一個樞機了,以後還會成為教會的主宰——這是他視作父親般的庇護三世所一直期望着的,而庇護三世也同樣愛着他的神與教會,既然如此,無論如何,朱利奧都不會成為那個毀傷聖廷根基的人。
更不用說,現在的國家與民眾,已經無比緊密地與教會糾纏在了一起,而它們又都是那樣的脆弱,如果只是粗暴地將它們分開,只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不,不要說分開它們了,哪怕只是想要去除其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就會釀出如同尤利烏斯二世如今的苦果——“人類,尤其是現在的人類,是需要信仰的,乞丐需要,君王需要,哪怕是奴隸,也需要,而他們的信仰,是如何表達的呢?馬基雅維利,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接受過正統的教育,他們不會寫字,不會閱讀,他們對於信仰的所有知識,都來自於教士或是修士的宣講,但你也知道,在講道中……許多教士都會以一種近似於恫嚇的方式宣講教義,這,”他微微嘆息了一聲:“這幾乎是一種常規。”
“當然,”馬基雅維利說:“民眾是愚昧的,如果不用言語的鞭子抽打他們,他們是不會有記性的。”有時候,甚至需要用真實的鞭子抽打他們,他們才會明白事理呢。
“所以,信仰對於他們來說,不但是枷鎖,還是支柱,你可以打開枷鎖,讓他們自由,但與此同時,你不能一下子抽掉支柱,讓他們不得依靠——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就必須先有東西取代它,成為他們的支柱。”朱利奧想起數百年後人們對於科學與機械的依賴,不由得微微一笑:“但那是一項非常漫長而又艱苦的工作,而且,新的支柱也未必強於舊的支柱。”
馬基雅維利低頭思考了一會,不得不承認朱利奧.美第奇的想法確實是對的,“您要矗立起怎樣的新支柱呢?”
“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堅持教學的普及與深入的原因,”朱利奧點頭道:“尼克羅,你曾經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教導我的教士,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現在你應當明白了吧。”
“難道您從那時就開始有所籌謀了嗎?”馬基雅維利問道。
“是的,教士是能夠將我的理念拓展與引導出去的人,而士兵是能夠將我的理念支持與貫徹下去的人,而我的子民,他們只會懂得了我的想法,才不會輕易地被外界的流言恐嚇動搖——你難道沒有發現嗎,尼克羅,在加底斯,幾乎沒有贖罪劵與聖物的買賣,因為從一開始,就有教士指導他們說,去望彌撒,去做懺悔,去做善事,這樣就能贖回你們的罪過了,聖靈與聖人也會因此保佑你們,所以他們是安心的。”
“您說幾乎。”
“對啊,我親愛的朋友,即便是你,或是我,也必須承認,聖物與贖罪劵是有效用的,但我認為它們的效用,只在那些無法用祈禱、懺悔與行善贖回的罪行上——那些不會出現在大多數人身上的重大罪行——這是極少數的,雖然無法完全禁止,”朱利奧搖了搖頭:“但數量的降低,也就意味着容易控制,而能夠控制,就有辦法予以遏制。”
“羅馬的教士……”馬基雅維利剛開口,就自嘲地笑了笑,羅馬的教士們當然不會去引導人們以望彌撒,祈禱或是懺悔的方式贖罪了,他們需要的正是人們口袋中叮噹作響的錢幣,“尤利烏斯二世難道就沒有考慮到這點嗎?不,”他說:“殿下,很顯然,他與您所求的不是一樣東西。”
朱利奧沒有回答,而是轉頭注視着蠟燭上跳躍着火焰,馬基雅維利一如既往的犀利,直白,他一眼就看出了尤利烏斯二世的問題,他不是為了民眾或是教會而改革的,他只是為了個人的私慾——是的,並不是說,斂財、情色、權勢才是私慾,有時候,榮譽與名望也同樣會令得人們走向罪惡的歧路,尤利烏斯二世只希望能夠藉此成為一個被人們銘記的聖徒,卻絲毫不曾考慮到那些卑微的芸芸眾生——他們原本確實已經被什一稅、贖罪劵與聖物壓得喘不過氣,但至少還有着那麼一點點微薄的慰藉——有這些東西,他們是可以免罪的,上天堂的。而現在,天主在人世間的代理人卻關閉了僅有的一扇小窗,他們不但要在這個痛苦與骯髒的俗世里沉淪一世,離世后還要在煉獄與地獄中受無盡的苦,
誰能責怪他們呢,無論是誰,都會發瘋的。
如果尤利烏斯二世也能夠如朱利奧.美第奇這樣思考,那他就不會面臨這樣慘痛而又荒謬的局面——他阻截了奔騰的河流,卻沒有給它留下疏梭的渠道,就算再堅固,再高大的堤壩,也必然會有崩潰的那一天。
“但這些民眾身後,”馬基雅維利問道:“也有那些主教與教士們的手筆吧。”
“還有那些家族,”朱利奧說:“爵爺,國王,以及一切有權勢而又犯了罪的人。”
“他們的罪行原本就不值得被寬恕。”馬基雅維利說。
“是的,”朱利奧溫和地說:“但想要懲罰他們,你就要比他們更強大,無論是從軀體,還是從靈魂。”
“尤利烏斯二世可做不到這點。”馬基雅維利說。
“這也是為什麼,”朱利奧說:“雖然他犯了錯,我仍然不會指責他的緣故,馬基雅維利,”他輕聲說:“無論他是為了什麼,我們都要尊敬他的勇氣與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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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烏斯二世,約書亞.洛韋雷並不知道朱利奧.美第奇給予他的,近似於褒揚般的評價,他的心中充滿了痛苦與懊悔。
暴民們佔領了他的梵蒂岡宮,據說,他們將梵蒂岡宮中的一切都掠走了,就連畫框與門楣上的金箔都被颳走,珠寶,雕像與十字架更是無一倖免,就連櫃、箱子與座椅都被他們拿走,劈碎,當作聖物保存起來。
這些還不夠,他們又湧上了聖天使橋,圍住了聖天使堡。
年輕的教宗閣下居高臨下地從城堡的窗口往下望去,看到密集的人群讓出道路,讓一列馬車駛到城堡前,他們對他是那樣的無禮,那樣的兇狠,對馬車裏真正的罪人倒恭恭敬敬起來——那些都是被他剝奪了多餘教區、教堂與修道院的樞機們,他們並不進入城堡——畢竟樞機們也要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他們在沉重的鐵柵門前就下了馬車,接受了人們的歡呼與敬禮,然後他們的代表,奧爾西尼家族的樞機主教向前一步,宣讀了他們寫給教皇的公開信件。
與其說是信件,倒不如說是一份檄文。樞機團們在信件中“委婉”地指出了教宗閣下因為過於年輕而犯下的一些“錯誤”,又給出了一些“老成”的建議,不過取掉了那些浮華的修飾與作態后,裏面的主要內容不過兩樣事情——一、尤利烏斯二世必須撤除之前頒佈的七大法令;二、尤利烏斯二世必須退位,以求得人們與天主的寬恕。
他們甚至仁慈地提出,如果尤利烏斯二世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會給尤利烏斯二世保留一個樞機主教的位置,以及三個富有的教區。
尤利烏斯二世可以說是暴跳如雷地拒絕了,他不顧雇傭兵首領的阻止,搶過一名士兵的弩弓向下射去,差點射中了一個樞機的帽子,樞機們落荒而逃。
“您太衝動了,”瑞士的雇傭兵首領嚴厲地說:“他們現在想要與您談條件,您就應該與他們談,拖延時間,然後想辦法驅散外面的民眾——或者您可以先允許買賣贖罪劵或是聖物,他們要的也就是這個。”他們想要的也是這個。
“絕不可能。”尤利烏斯二世咬牙切齒地回答道:“至於應該驅散,或是應該殺死這些暴民,難道不是你們應當做的事情嗎,我雇傭了你們,給你們豐厚的俸金,為什麼你們在為朱利奧.美第奇服務的時候,就能夠如此忠誠,可靠,現在卻變得懦弱起來了呢?”
雇傭兵首領雖然不曾被朱利奧.美第奇雇傭過,但作為瑞士人,他也聽說過那位樞機主教的名字,出於長久的忿怒與輕蔑,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大概是因為,那時我們只要面對幾個卑劣的盜賊,而現在,卻要面對上萬無辜的民眾吧。”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壞了,但也無法挽回。尤利烏斯二世先是睜大了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然後又突然赤紅了面孔,怒火在他的喉間蓄積,但最後還是被他吞咽了下去,他是衝動,但他也很清楚,聖殿騎士團早已離開聖天使堡,在教會軍尚未入城前,他所能依仗的就只有這些雇傭兵。
一場風波就此消弭在可怕的沉默中。
尤利烏斯二世渴望的教會軍遲遲未來,無論是西班牙人,神聖羅馬帝國的人,意大利人,法國人,或者說,等到法國人來到這裏的時候,尤利烏斯二世被恐懼與憤怒徹底地征服了。
“你們怎麼敢!”他喊道:“你們怎麼敢這麼做!敢這樣要求一位教皇?天主的代理人,天堂之門的守衛者?!”
“唉。”路易十二的特使笑吟吟地說:“您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想法呢?大人,我們的國王,虔誠的信徒,正是擔心您遇到危險,才讓我們來迎接您到法國去的呀。”
“我只願意留在羅馬!”尤利烏斯二世喊道:“我要求你們立刻將那些暴民趕走!”
“法國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我們的陛下可是一直希望着您的貴足,能夠踏上法蘭西的土地呢,您會有一座符合您身份的宮殿,就如一個國王那樣,您的教士與主教都可以在那裏求得一席棲身之地,您也能得到足夠的年金,也能發號施令,從心所欲……和您在羅馬的時候,毫無區別。”
“做法國國王的傀儡么?”尤利烏斯二世憤恨地叫嚷道:“想也別想,告訴您們的國王,我只會在羅馬,無論我活着,還是死了。”
“那可就有點難說了。”法國特使毫不掩飾地威脅道,沒有經得教皇的允許,就徑直走了出去。
當夜,從米蘭南部而來的,約有五千名步兵,二十門火炮的法國軍隊就開始攻打聖天使堡,一周后,無法繼續堅持下去的瑞士雇傭兵們,帶着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從聖天使堡的密道中逃走,他們離開的時候有七百人,抵達了勒皮城堡的時候只有三百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