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馬丁與波拉
小馬丁在挨上第三鞭的時候就昏過去了,但施刑人還是不折不扣地打完了五鞭子,他被抬回到屋子裏,到了晚禱的時候,他又被架起來——每天的功課是絕對不能缺少的,還有為了贖暴怒的罪而要做的伏地禱——一種盛行於修道院的輕微懲罰方式,具體點來說,就是接受懲罰的人五體伏地,下頜緊貼地面,一個人站在他面前誦讀經文,站着的人唱一句,伏着的人合一句。
或許有人覺得這雖然比不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但也要比跪着,坐着來得舒適啊,原先馬丁.勒德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等他自己真正嘗過這個苦頭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些修士與教士是在無病呻吟了——平伏在皮毛,稻草或是木板上,與堅硬冰冷的石板是完全不一樣的,還沒等唱過百句經文,從地下滲出的寒氣就能將你的骨頭都浸透,你的每個關節都是因為長時間處於一個姿勢而痛哭,而你唱和經文時,你的下頜在地面上摩擦,每次呼吸的時候,身體的重量折磨着你的胸膛與肺部——最後結束的時候,無人扶持,受刑的教士或是修女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馬丁.勒德又一次昏厥了過去,等他又一次在夜禱時分被喚醒,他發起了熱,幸好他是強壯的年輕人,堅持了下來,但他隨即發現,自己藏在衣袋裏的藥瓶不見了,他大驚失色——他也只有這麼一瓶葯,還是德西修士從自己的份額中分給他的,無論是它的奇效,還是老師的恩惠,馬丁都不能這樣罷休,於是他做了一件蠢事——向他信任的約書亞.洛韋雷樞機求告與申訴了此事。
小洛韋雷樞機處理此事的速度不可謂不迅疾,方法也不可謂不公正——按照小洛韋雷樞機的要求,所有的審判員都如修士一般,住在一個開敞的巨大倉房裏,無論晝夜都點着燭火,免得一些人做出褻瀆神靈的事情,但確實沒人看到馬丁的藥瓶,也沒人承認他偷竊,於是每個人,是的,包括馬丁,都要接受神裁。
他們要一個個地,從燃燒的炭火上走過去。
如果不是他們每日都要徒步走很多的路,腳上生了繭子,可能有很多人就要變作殘疾了,但沒人去責怪小洛韋雷樞機,因為即使他住在院長的房間裏,單獨一人,他也堅持走過了炭火,於是所有人都將怒火傾瀉在了可憐的小馬丁身上。
尤其是他拿出了藥瓶之後——但馬丁.勒德必須說,這是小洛韋雷樞機給他的補償啊,問題是沒人相信他。
於是,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幾乎沒人和馬丁.勒德說話了,他每天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是被隱形絕罰了一般。
小馬丁這才知道,寂寞也可以說是一種嚴酷的刑罰。
之前說過,在沒有工作要做的時候,他們的生活與苦修士是一模一樣的,一樣要去侍弄菜地,照料牲畜,抄寫經文或是做手工——馬丁.勒德最喜歡去外面,無論是種菜或是喂馬,因為在房間裏,沒人和他說話,倒不如到菜地里,到馬廄里,他可以和蝴蝶說話,也可以和馬兒說話。
“你可真是小啊。”這天,小馬丁半跪在蘿蔔地里,對着一隻白粉蝶說道,“天主造你的時候,一定沒材料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比了比,果然,那隻蝴蝶還不如他的指甲蓋大呢。
隨即,他就聽到了一聲響亮——又被強行壓抑住的笑聲。
小馬丁眨了眨眼睛,笑聲是從一列茄子架後面傳來的,他好奇地爬過去,拉開茄子捲曲的枝葉,他看見了一張並不好看,卻生機勃勃的臉。
“你是誰?”馬丁忍不住問道。
“波拉。”那個女孩回答說:“你呢?”
“馬丁。”
“你從哪兒來?”
“隔壁的聖母修道院,”那個女孩說。
馬丁記得那個修道院,那是少數幾個沒有被他們查出骯髒事兒的女修道院,有一個異常清瘦的院長嬤嬤。
“你是個修女……”馬丁這麼說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畏縮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和一個修女說話,她不是他的姐妹,也不是他的母親,他不該和她說話的。
“我沒發願,”那個女孩顯然也寂寞得久了,見此連忙解釋道:“我不想發願,是父親把我送到這裏來的,因為他不想讓我得到母親的嫁妝,也不想給我嫁妝,所以他不想我和任何人結婚,除了天主。”她笑了笑:“天主是不要嫁妝的,但我不想嫁給天主,這樣我就沒可能生孩子了。”
馬丁知道自己不該繼續聽下去了,他手腳並用地向後退了兩步,想要站起來走開,但從女孩的懷裏,突然傳出了一股濃郁的香味,他分辨得出,這時候加了許多油脂的麵包的氣味,他的肚子立刻就誠實地“咕”了一聲。
女孩哈哈地笑出聲來,隨手往懷裏一摸:“這是我從廚房偷的,是供給貴客的,拿去吃吧,可憐的小馬丁。”
說著,她就拿了什麼,往馬丁這裏一拋,馬丁下意識地接住了,那是一塊裹着油脂的白麵包,只有手掌心那麼小,還是贓物,但幾個月來,沒有早餐,午餐與晚餐也只有麵包,豆子湯與捲心菜,偶爾有條手指長乾魚的小馬丁實在沒法抵禦得住這樣的誘惑,一口就把它吞到了肚子裏。
美好的滋味立刻征服了他的舌頭,刺激了腸胃——在咕嚕了幾聲后,他……更餓了。
女孩笑不可抑,“等着我。”她說,然後從茄子架里爬了出去,馬丁從茄子的枝葉里往外看,只看到她敦實的背影蹦跳着消失在溝渠中的樣子。
只一會兒,女孩就跑了回來,她的手裏緊緊地攥着一把鹹肉粒:“你運氣真好,今天我們這裏來了許多尊貴的客人。”
馬丁把這些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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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勒德知道自己不該再去了,但他的身軀與思想總是背道而馳,他又去了。
在茄子架後面,那個女孩也正在等着他,她總是能給他帶來東西吃,有時是一把加鹽的豆子,有時是一塊半融化的奶酪,有時是幾粒乾癟的漿果,吃到漿果的時候,馬丁就忍不住想起了他最後從朱利奧.美第奇手裏拿到的東西——那包蜜餞,那包他沒有吃,丟在了路邊的蜜餞。
“你怎麼不說話?”那個叫做波拉的女孩捅了捅馬丁的腰。
“沒什麼……想到了一些事情。”
波拉做了個鬼臉:“你不是厭煩我了吧。”她百無聊賴地在地上畫了一張可笑的臉:“你們總是這樣,吃了我的東西,卻不願意接近我,就因為我不如其他女孩漂亮。你也是……馬丁,我還以為能和你多待一會兒。”
馬丁有些吃驚的回過頭,說實話,他甚至沒有怎麼注意過波拉的臉——波拉確實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說她長得就像是一個強壯的男孩,面孔方正,五官粗獷,手腳粗壯……馬丁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這是怎麼回事??”
“院長嬤嬤打得啊。”波拉毫不在意地說:“你難道沒有被你的院長打過?”
“但……你犯了什麼錯?”
“餓吧。”波拉說:“我在家裏一頓要吃上三隻雞,兩塊大麵包,一鍋子湯,一天三頓——在這裏我只有兩餐不說,每頓只有一碟子大麥粒,天主,我又不是母雞,可以從盤子裏叨叨着吃飯,所以我就想盡辦法給自己弄吃的。也沒什麼,就是挨打和伏地禱而已,院長嬤嬤不是個壞人,她也只是想把貪嘴的魔鬼從我的身體裏打出去,但……好像不行呢。”
馬丁看波拉的手臂,因為還未發願的關係,她只穿着一件粗陋的亞麻長袍,袖子被拉起來后,縱橫交錯的鞭痕就可以看的一清二楚,聖母修道院的鞭子要比她們的鞭子更細一些,但一定更硬,因為每道鞭痕都深深地楔入皮膚,因為舊傷未愈,新傷又增,以至於女孩的手臂就像是粗糙的樹皮編織出來的,而不像是有血肉的。
“這是……”這是不對的——這句話馬丁沒能說出來,卻在他的心中迴響,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丟下波拉的手臂,逃走了。
他沒有看到波拉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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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輾轉反側了好幾天,才又去了蘿蔔地,他一出現,波拉就迎了出來,她拉着馬丁坐下,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只有表皮略有皺縮的蘋果——這種果實在梵蒂岡宮中並不少見,有時候,在朱利奧.美第奇的房間裏,放着它們只是為了聞聞香味,很多時候,見到了馬丁,朱利奧就會讓他去拿一隻來吃,但在這裏……馬丁都快忘了它的滋味了。
他知道這是贓物,知道這是罪惡的,但立即緊縮起來,痛得讓他差點打滾的腸胃卻在急切地催促着,當波拉將蘋果塞到他嘴裏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嚼着吃了。
波拉笑了。
在馬丁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緊緊地靠着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就像從廚房偷走這隻蘋果一般,她從這個年輕的修士這兒,偷來了一點點甜蜜而又溫馨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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