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四
當晚商晟便被鬆了綁,只是關在牢中,獄中昏黑,無日無夜,約摸過了兩日,第三天,便有旨意招他面君。因商晟爵高位尊,即使陷罪,也不能失了身份,侍從拿來新衣新履,又為他凈面梳髻,這才引他去了明政殿的一間偏殿。
常熙正歪在座上,閉目養神,商晟亦不敢怠慢,單膝行禮——封王地位殊貴,非大朝不行全禮,平日面君躬身拱手即可,此時因商晟算是半個待罪之身,才行跪禮。
侍從小聲道:“陛下,玄都王來了。”
常熙悠悠睜了眼,瞄着低頭強項,跪地腰直的商晟,良久才吩咐道:“都下去。”
一干侍從恭恭謹謹靜靜悄悄退出偏殿。
“坐。”常熙語氣冷硬。
商晟餘光四顧,哪有錦席座位,明白了常熙的用意,跪坐當地,仍是垂。
常熙把玩着一隻玉盞,漫不經心道:“按理說,你是封王,本不該對你用刑,可謀反實在是滔天大惡,不比尋常。”
商晟硬聲道:“臣冤枉。”
常熙嘴角一抽,露出不屑,翻手拿起案上一封書信,瞥一眼商晟,悠悠念道:“兄晟安。弟近聞玉階兩側,諫官有動,恐兄有難,特書相告。兄以宮中裂鼎獲罪,不容於常氏,弟之身份亦遭猜忌,鈺京耳目,遍佈錦都,行為所規,言為所矩。如今天下,暗流涌動,風雲際會,必出英雄。兄一世英明,豈可做俎上魚肉?弟雖不才,忝為帝脈,願與兄同聲同氣,同舟共濟。吾之兒,汝之甥,天下一家。行字不能抒懷,望與兄虛席面議。雪謠及孩兒安好,毋念。弟鈞字。”
常熙邊用餘光瞥着商晟,他讀來心平氣和,氣定神閑,像是平常家書一般,可對商晟卻是字字誅心,一落千斤,後者初聞心驚,抬頭一瞥,卻立時心虛垂,覆在膝上的雙手不斷揩拭手心涔涔冷汗。
常熙念完,“啪”的將信拍在案上,斥道:“商晟,你還有何話說?你與錦都結親竟是為了犯上作亂嗎?!”
常熙此話直是顛倒是非,當初是他將商雪謠賜予花少鈞,又非商晟之請,商晟心下好不氣悶,卻又不能頂撞,只得悶聲悶氣道:“我妹雪謠,是陛下賜給錦都王的。”
“可我沒讓你們勾結謀反!”常熙拍案。
商晟力辯:“臣與錦都王只有姻親之故,並無其他往來。”
常熙不屑,蔑道:“證據擺在眼前,還敢抵賴!兄兄弟弟,稱得如此親切,還敢說不是交從甚密!”
“此信被陛下截得,臣並未收到。”商晟委實冤枉。
常熙眯起眼來,狐疑道:“如此說來,這是錦都第一次寫信與你示好?”
商晟見常熙口風略有轉寰,鬆了口氣,道:“是。”
“胡說!”常熙卻大聲喝斥,詰道:“‘弟之身份’、‘忝為帝脈’是什麼意思?!”
商晟驚得緘口不言,將頭埋的更深,顯是做賊心虛。
常熙冷哼:“花少鈞竟以常氏血脈自居,這麼重要的事信中一言蔽之,若不是你們早有往來,花少鈞怎麼可能不做隻言片語的解釋?”
“這……”商晟思索對策。
“說!”常熙又是一喝。
商晟一個哆嗦,伏在地上,口中道:“臣知罪,可這確是錦都王次修書與臣,其為先帝血脈之事乃臣從他人口中得知。”
常熙厲聲問道:“何人大膽散佈謠言?”
商晟伏地不起,懇求道:“陛下息怒,臣之所知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請陛下不要怪罪傳我消息之人,實在因她確屬無心。”
常熙冷道:“若我不同意呢?”
商晟抬頭看一眼常熙,叩決絕道:“那臣至死不說!”
常熙皺眉,不知是何人竟令商晟拚卻性命的維護,可想來,這人再重要也重要不過商晟、花少鈞,於是緩和了口氣,道:“好吧,我答應,你且起身。”
商晟起身,略沉思道:“臣妹雪謠為錦都王妃,花少鈞將當年疑案說與她聽,雪謠只道是花少鈞與她夫妻親密,無話不談,全不知花少鈞是借她之口,傳我之耳。雪謠心思單純,不知輕重,一次信中與我提及,我見信大驚,回信囑她茲事體大,萬莫輕言。陛下,雪謠不知人心險惡,受人利用,請陛下萬莫怪她。”說完伏身再拜,為妹妹求情。
商雪謠與花少鈞是共枕夫妻,與商晟是同胞兄妹,無意間穿針引線、牽線搭橋,如此解釋,並無不妥。常熙怒氣漸消,卻道:“商雪謠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與花少鈞本是同謀,難道憑你巧舌如簧,便將忤逆大罪化成隱瞞之過了嗎?”
商晟心知常熙不是真要降罪於他,只作出一副“恭聽聖訓”的樣子。
常熙對商晟如此反應甚是滿意,向扶手上一靠,不再緊繃著身體和神經,恢復了慣常的閑散慵懶,可問題卻更加敏感犀利,問商晟道:“你相信花少鈞真乃先帝血脈?”
“臣……不信。”商晟故意吞吞吐吐,佯作將信將疑。
常熙看在眼裏,並不點破,只諷道:“若這信不是被我早一步截獲,你是不是就真與花少鈞‘同聲同氣,同舟共濟’了?”
商晟道:“臣不敢。”
常熙鼻中輕哼,道:“我聽說玄都王甚是心疼妹妹,當年買下全鈺京的風車,竟只是為了妹妹一句戲言,可有此事?”
商晟點頭道:“確有此事。”
常熙眼神一凌,“若花少鈞謀反,你可捨得妹子,勤王助剿?”
商晟嘴角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冷笑——終於要見分曉了。
他抬頭,目光淡定,鄭重其事行大禮參拜,堅決道:“陛下,臣與妹妹一脈血親,感情彌深,然忠君忠國乃是大義,治亂興衰關乎天下,不敢輕之忘之。臣無他,唯一身忠勇,萬死不辭,玄都無他,唯熱血兒郎,視死如歸,陛下一聲令下,臣願率玄都黑甲軍,為王師開道,披荊斬棘,取賊以儆天下!”一番表忠,言辭懇切,滴水不漏。
常熙眼中精光一閃,“此話當真?”
商晟道:“不敢欺君。但……”他又嘆氣,痛心疾道,“臣別無他求,但求破城之日,陛下允許我將妹妹帶回玄都。”
常熙呵呵一笑,“玄都王果然兄妹情深,”又安慰他道,“雪謠雖是花少鈞之妻,卻也是我御封的錦城公主,放心,沒人敢難為她的。”
商晟伏拜,“臣代妹妹謝過陛下。”淚光隱隱。
“亂臣賊子着實可惡,依玄都王之見,我當如何?”常熙問道。
商晟做樣慎思,良久才道:“依臣之見,先克敵乃上策。”
正中下懷!
“這不好吧……”常熙卻佯裝猶豫,面露不忍——利他要,名他也要。
商晟做定惡人,勸道:“陛下仁慈,豈不聞先制人,后制於人?”
“出師無名。”常熙依舊搖頭——仗要打,理他也占。
商晟道:“陛下之師,乃天道仁道王道之師,怎麼能說出師無名?臣知陛下所憂,是擔心黎民黔,見識淺薄,鄉野鄙夫,不明就裏,看不到錦都狼子野心,反非議陛下輕起戰端。然若以愚民之尺寸目光,坐待錦都壯大,則天下將亂,大戰難免。到時帝國分崩,骨肉離散,又豈是陛下所願?陛下受命於天,該有此擔當,寧為天下詬,不陷蒼生於水火。臣請陛下三思。”神色莊重。
常熙面色幾變,或為難,或悲憫,或不甘,最後卻是為天下何計笑罵名,大義凜然,長嘆一道:“玄都王一席話,真令我受益頗多。”
商晟心知常熙做戲,卻恭敬道:“臣不敢,惟願陛下早做決斷。”
常熙再做一番猶豫掙扎,連連嘆息,才下定決心,恨恨道:“花少鈞不義在先,也休怪我不仁了,”即又問道,“若攻打錦都,玄都需備戰多久?”
商晟盤算照夜軍練成尚需一兩年,便道:“兩年。”
常熙皺眉不言。
商晟暗笑常熙虛偽太過,適才還左一個“不忍”,右一個“無名”,轉過臉來,卻恨不能大軍朝夕至,立時殺了花少鈞,平了錦官城。雖心中鄙夷,卻不露聲色,退一步道:“一年。”——這是訓成照夜軍的最短時間。
常熙依然不置可否,似仍是嫌長。
商晟陳情道:“陛下,不能再短了,行軍打仗,需有部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況且玄都現在主力都在東北,準備對三狄作戰,突然全部掉去西線,必使敵人見疑,若他們覺我軍主力西遷,定會無所顧忌,致使邊境告急,使我軍東西不得兩顧。陛下若要畢其功於一役,就須得忍下這一年半載。”
其實常熙擔心夜長夢多也不無道理,若等兩年,中間就是十年一次的封國大朝,到時以朝覲為名,各都都可帶兵駐紮城外,這些人若存異心,則直如引狼入室。常熙故可鴆花少鈞於帝闕內,剿錦都兵以玄都軍,可一來殺一人易,滅一國難,殺了花少鈞,不代表收服了錦都,二來,他更擔心如狼似虎的玄都黑甲軍,他,是再不會給商晟帶兵接近鈺京的機會了,故滅錦都,需在朝覲之前。
一年!
常熙凝神目視商晟,前者目光如炬,後者兩眼炯炯。
常熙心想若得商晟為助,他便可將大半兵力放在鈺京,以逸待勞,玄都精銳盡出,無力覬覦鈺京,鳳都也不敢輕舉妄動。待到錦都拿下,玄都損兵折將,無論是立即對玄都動手,還是穩定了錦都再從容佈局,一切皆由他隨心所欲。
商晟心中也有計較,他帶主力攻打錦都,是請易送難,到時駐紮錦都,分一杯羹的也少不了玄都,況且常熙所估計的“損兵折將”,在商晟看來不過九牛一毛,不致傷筋動骨,到那時,誰主沉浮,便要看天意所向!
兩雙眼睛,一樣的野心勃勃,一樣的志在天下,一樣的目光所及,戰馬嘶鳴,狼煙烽火,血染山河,殘陽落日下,立馬山嶽,指點江山,雄姿英。
常熙大笑:“好,一年,就一年!”又高聲道,“來人哪,為玄都王設宴壓驚。”
商晟振衣端坐,神情間揚眉吐氣,激昂青雲。
商晟憑一封誣己誣人之信,一石二鳥,既保得自己全身而退,又令常熙抱定亡錦都之心——常熙心生魔障,本一心一意欲置花少鈞於死地,又不曾想到自己在錦都的密探竟已被商晟控制,更兼受了“天道有均、繁華無常”的蠱惑,以至不辨真偽,篤信花少鈞有心不臣。
事後想來,商晟倒覺得真該感謝那位密告玄都謀反的諫臣狐韌,若非狐韌,他也想不出如此絕妙的主意,而更難得的是,常熙性格怪癖,每有言辭不合他意,輕則鞭笞,重則流徙,以致朝中人心惶惶,有人獨善其身,掛冠而去,有人畏罪持祿,莫敢盡忠,常熙身邊多剩些蠅營狗苟、阿諛承奉之輩,難得還有人舉世濁而獨醒。狐韌這個人,商晟心裏默默記下。
離開鈺京,商晟南下去了鳳都,說是密謀商議也好,說是安撫白鳳也好,不過是求些時日,養好了皮外傷再返玄都,不令季嫵擔憂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現寫些文縐縐的話好吃虧,死了n多腦細胞不說,結果字數還少了,真是虧本買賣……
建議晉江給古言文章多加個積分係數才好,誰叫古人說話這麼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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