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四
虛偽的面具,脆弱的真情,傲慢的威脅,無力的反抗,蒼白的現實,乾涸的回憶,伶人戲子粉墨登場輕歌曼舞,在陰暗的明亮的紅色的灰色的背景下,用假哭假笑假瘋癲假精明騙取了痴心人的哭哭笑笑悲悲喜喜。燈光暗去,曲終人散,夜幕下,塵埃落定……
青羽躺在草料垛上,或許是太投入的演出令她疲憊不堪,即使濕冷的馬廄里滿是馬糞腐草的酸臭,她還是迷迷糊糊,將要睡着。
“咴兒咴兒。”
青羽被什麼東西踢到,她只是向一邊躲了躲,不想清醒。
“咴兒咴兒。”
“咴兒咴兒。”
……
終於被擾到無法入睡,青羽勉強睜開眼睛,藉著月光瞧清楚原來是一匹馬兒尥着蹄子踢她。竟然落魄到被馬欺負了嗎?青羽苦笑。她強撐着身子站起來,到馬槽邊添了些草料,拍拍馬兒,只有苦笑。
“你是不是餓了?吃吧。”
那馬兒卻搖頭晃腦輕輕摩挲她的肩膀,活像是個撒嬌的孩子,青羽仔細一看,原來是並燕——錦都王敬獻陛下,又被陛下轉賜鳳都的神駒。
白鳳不喜馬術,顏鵲痴迷劍道,這匹身份高貴、意義非凡的良駒在鳳都倒成了無主之騎,無人敢擅自駕馭,也沒有機會讓它一展長才,只是整日養尊處優,像一隻羽毛華麗的鳥兒鎖在籠中,被剝奪了飛翔的權力。青羽撫摸並燕,想來,只有三年前她曾騎它去過海都,那追風逐日的豪邁一定令它心馳神往、熱血沸騰吧,所以它嗅到她的氣味,才會如此激動,如此親切。可是……,青羽黯然,她再不能信馬游韁帶它天高雲闊了。
可……,為什麼不呢?
暗夜驚雷,青羽腦中一念急閃——
逃!
逃?
逃……
逃。
事到如今,徒留何益!
王宮禁衛森嚴,五步一人,十步一卡,偷逃出去難比登天,可有個地方是例外,就是馬場。馬場建在王宮西北角,為方便草料運入、馬匹進出,只設三道關卡,且都是核查腰牌,例行公事,而青羽令牌尚在,讓他們放行,並不困難。
五更,宮門方開,天色尚暗,青羽從裙上撕下一角,遮住臉上傷口,而後,跨並燕,出走王宮,熹微晨光中,一騎絕塵而去。身後那座奢華的戲台,她做了二十三年的唱戲人,也做了二十三年的看戲人,從此以後,再無關了。
梳曉鬟,綠雲擾擾,焚椒蘭,煙斜霧橫,穿紅戴翠的侍兒服侍白鳳搽粉塗脂,盛裝麗服,王宮的戲,每天都是如此開場,一成不變。
“王,端木柏急事求見。”侍女小聲稟報。
白鳳對着鏡子比了幾隻簪花,卻都不滿意,不耐煩道:“讓他進來。”
大清早便讓人不得清凈!
端木柏匆匆進來,左右顧盼,見周圍人多,不好開口。白鳳便令眾人退下,端木上前急道:“王,青王不見了。”
白鳳聞言一驚,柳眉倒豎——不見了?什麼意思?
端木又道:“並燕也不見了,王宮守衛說今早宮門剛開,天還沒亮,有人騎並燕出了王宮,因有令牌,他們未敢阻攔;詢問過守城兵士,他們也說今早曾有一青衣蒙面女子,乘一匹棗紅馬出了城,”端木察言觀色,問道,“王,追是不追?”
“追?”白鳳哂笑,“呵,追的上嗎你追?!”
“是。”端木垂。
白鳳忽皺了眉頭,對着鏡子照了又照,彷彿是擔心方才一時動怒,會讓自己老上幾分,還好,即便是最易鬆弛的眼角肌膚也如雨後的花瓣一般鮮亮飽滿,這令她心情大好,連口氣都變得柔和了,“算了,也是我的大意,竟忘了收她的令牌,還把她關在馬廄,你下去吧。”
“王,那……,不追了?”端木請示。
白鳳把玩着一隻胭脂盒,嫣然一笑:“追,當然追。”
端木不解:既追不上,還追她作甚?
白鳳輕嗤:“丟了陛下御賜的並燕,能不追嗎?”
端木恍然大悟:“是,屬下明白,這就去辦。”
“還有,”白鳳又道,“命人起草卜告,就說鳳都王顏青羽……”“啪”,盒蓋被重重扣死,她目光倏然一凌,“薨。”
“是。”
即便端木柏是習武之人,見那目光都不覺心底一寒。
“請示王,侍奉青王的侍女該如何處置,是否處死?”端木又問。
白鳳嘆了口氣,神情悲憫道:“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吧,我也不想多造殺孽;不過……”她又道,“那個叫小鸞的丫頭,給我帶過來。”倏然間多了幾分狠絕。
“是。”端木領命退下。
白鳳對着鏡子,嘆了口氣,終究歲月不饒人,眼角竟都生了細紋……
小鸞來見白鳳的時候,她斜倚在軟枕上,側前方的小案几上擺着各色香粉香料和高矮胖瘦式樣不同的琉璃水晶瓶瓶罐罐,白鳳拿着剛能伸進瓶口的白玉小匙將一種香粉送進一個瓶子,輕輕搖晃,不知是享受於調製香料的樂趣,水晶折射的光彩,還是更喜歡欣賞自己纖細的手指、潔白的手腕。
“你叫小鸞?”白鳳眼皮不抬。
小鸞道:“回稟王,我叫雛兒。”
白鳳看一眼小鸞,“雛兒?我怎麼記得你叫小鸞呢。”
小鸞不知如何作答,忽想起青羽的話來,便道:“從前和以後,都沒有小鸞,只有雛兒。”她說的很認真,也很生硬。
白鳳卻笑了,她將瓶子放在鼻下,輕輕吸了一口氣——聞芳識花,聞言知人。
“這話誰教你的?別想瞞過我。”白鳳看着小鸞,目光且笑且威。
小鸞哪經得住白鳳眼神的拷問,不敢撒謊,低頭怯怯道:“是青王說的。”
白鳳目光一滯,神情黯然,停了一會兒,才問她:“名字也是青王改的?”
“嗯”,小鸞點頭。
停了一會,白鳳道:“不錯,這名字我喜歡。”臉上又恢復了嫵媚的風情,她舒展柔媚慵懶的身體,肩枕軟枕,頭向後仰,任青絲垂了一地,微翹的下頜如玉石雕琢,精緻的正合掌心之握。
“走吧,都走。”她閉着眼睛,均勻的呼吸,彷彿睡在了花香里,就像少年時,她常在樹下小憩,醒來就是一身落花,還有青羽,躲在樹后偷偷看她,總也沒問過她到底瞧些什麼……
聽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被掩在門外,白鳳睜開眼睛,望着屋頂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的彩繪暈眩,她坐起來,對面牆上正掛着龍帝畫像。白鳳獃獃的望着,眼淚涌了出來也毫無知覺。她皺眉笑罵道:“小傻瓜,既然要走,何不早走,非要弄到毀容絕義,再怎麼樣女人都不能跟自己的臉過意不去啊,你就那麼輕賤自己的身體?”白鳳抹把眼淚,又痴痴笑道,“不管怎樣,走了就好,姐姐看得出傲參對你有情有義,你眼光比我好,看上的是傲參,不是商晟……”
青羽信不過商晟,白鳳又何曾全心全意的信他?可天弄人,人弄人,明知如此,她卻還是義無反顧的愛他、助他。白鳳知道,有一天,這天下必是商晟的,那時候的她呢,或許是風光無限,或許是萬劫不復,一天一地,不可能有中間的結果。她愛商晟,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賭,可若賭輸了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不管是放任顏鵲任性遊俠,還是逼迫青羽假扮龍帝,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白鳳並不看重海都的力量,她看重的是傲參的為人,韜光養晦、不欲不爭,青羽托終身於他,不管天下如何紛亂,只要海都無憂,傲參無憂,青羽,便可無憂了。只可惜,她錯估了青羽的固執,更錯估了那句“永不離棄”的分量。
收起畫像,白鳳將捲軸掖在被褥底下——以後,每天夜裏,她們又可以說悄悄話了,姐姐說,妹妹聽……
青羽當日驚訝於自己裝扮之後與龍帝以假亂真的相似,可她卻不知道,那其實是因為白鳳命人畫的本就不是龍帝,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