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乍見

第4章 乍見

也不知道木坤是做什麼的,每天很早就出門,回來時也是半夜。海蘭珠心裏納悶,但涉及個人私事,也不好問他,當然也沒機會問他。畢竟他走的時候她還在夢裏,他回來時她也早已睡下。本來還想叮囑他行事注意安全的,畢竟亂世保命難,但也總找不到機會開口。

海蘭珠在院子裏來迴轉悠,哀哀嘆着氣,真是無聊得慌。因為木坤之前有過交代,讓她不要出門,說什麼城裏很亂,格格出去,怕是要被那好色的金人給擄走做小妾。看木坤神色正經,海蘭珠也就將信將疑地過起了禁閉般的生活。

五天過去了,她覺得院裏的小草都被看出了一朵花兒來。想她最是嚮往自由,怎能如那古代的閨閣小姐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者那閨閣小姐還有姊妹丫鬟陪着玩鬧呢,而她住的小四合院裏,除了木坤,只有一個中年僕婦阿岐,還是個啞巴。海蘭珠揉着眉頭髮愁,這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簡直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啊!

這一日,惠風和暢,天氣甚好,海蘭珠再三思索后終於下定決心要去大街上溜一溜。她本來也是特別好奇古代的風土人情,現在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怎能錯過。

至於木坤的警告,總覺得他是故意唬她的,這裏是大金都城,再亂又能亂到哪裏去,但防患於未然,為了不引人注意換一個裝扮就可。

這樣想着,海蘭珠便偷來了木坤的衣服,一件淡青色袍褂,她穿上到有點大,接着又打了個辮子,戴上一頂瓜皮帽。

換上男裝的海蘭珠,儼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現在正是午後,阿岐還在屋裏打盹兒。海蘭珠便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四下一望,這裏也不算是偏僻之地,附近還有幾處居所,有幾個小孩子在對面的大樹下轉圈圈玩鬧。

海蘭珠向那幾個小孩問了路,才往東南方向走去。

原以為之前受過戰爭的屠戮,瀋陽的街上應是有幾分清冷的,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熱鬧,人生鼎沸,店鋪林立,客棧、首飾店、當鋪、雜貨鋪、綢緞莊等各種行當竟都有。海蘭珠負手走在瀋陽大街上,左瞧瞧右瞧瞧,對於這般繁華景象又是驚嘆又是疑惑。不過轉念一想,現在瀋陽是大金都城,好比飛上枝頭當鳳凰,今時不同往日了。貴人腳下太平安寧,商賈自然也就雲集於此。

海蘭珠尋思着在院裏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淘幾本舊書回去打發時間,這樣想着便走向了旁邊賣舊書的小攤檔。

還未走出兩步,便聽到一陣急促的嘶鳴聲,回過頭去,竟是兩匹馬在街上快速而魯莽地奔馳着,嚇得行人紛紛躲到兩旁。海蘭珠皺眉,看向馬上之人,是個一身富貴裝扮的少年。

“哇――”一陣凄厲的哭叫聲傳來,竟是一個小孩站在路中央,抱着啃了一半的蘋果,嚇傻了一般的哭。

眼見馬蹄就要踏在小孩身上,她腦袋一熱,就沖了過去,迅速抱起孩子,滾到了路旁。

海蘭珠正暈暈乎乎的,大腦一片空白,懷裏大哭的孩子就被一個婦人慌慌張張地抱走了,一聲道謝也無。

海蘭珠眼冒金星,只覺得渾身酸痛,心裏埋怨出門怎麼沒看黃曆,竟倒了如此血霉,不過啥時自己如此大義凜然,捨身忘死了?她竟然沒發現自己還有這等犧牲精神。

“撞傻了嗎?”聲音不大,語氣卻透着一股子輕蔑,還帶着些惱怒。

該惱怒的不應該是她嗎?海蘭珠的怒氣霎時湧上心頭,掙扎着爬起來,憤憤抬首看向馬上神色倨傲的人,“你!鬧市奔馬,就不怕撞到人嗎?”

那人劍眉一挑,一雙眼打量着她,“一個男人,怎麼像個小姑娘似的。”

“主子,該走了……”後面的侍衛皺着臉,頗有些急。

海蘭珠的怒氣蹭蹭往上漲,這周圍也聚了些圍觀的人,不過都是遠遠站着,做一副看戲的姿態,她也不指望有人打氣幫忙,就當吃虧買教訓吧!但她還是不想落了下風,拍了拍袖子,道:“雖然你有錯在先,撞了人還這般出言不遜,但看在人沒事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計較了,走吧走吧。”她沖他擺了擺手,眼裏露出一點子譏諷之色。

馬上的少年似被她的言語刺激到了,方才自得的神色轉瞬憤憤然,他抓着手上的馬鞭,“你這什麼態度?”

侍衛看主子又爭執了起來,不禁苦惱,“主子,不要誤了事……”

海蘭珠看那鞭子一晃一晃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向她臉上揮來,她深吸一口氣,沉了沉心,看這少年裝扮,非富即貴,人又野蠻不講理,自己還是速速離去為好。海蘭珠握緊右拳,瞪了一眼對面囂張的人,旋即轉身鑽進了人群里。

馬上的少年睨了一眼匆匆離去的身影,沖後面的侍衛抬了下鞭子,騎馬離去。

這邊海蘭珠早已跑到了城中最繁華處,胸中還是憋悶的慌,剛才那少年,年紀不大,生的一副好皮囊,竟這般囂張跋扈,現在她的腰和腿仍隱隱作痛。

“咕咕――”海蘭珠摸了摸肚子,她這是被氣餓了嗎?不如在路邊攤吃碗面算了?

海蘭珠無意識地瞟到了旁邊的一家三層酒樓,心念一動,遂側過身打量,酒樓正中一塊楠木匾額,上題着“積香閣”三個大字,朱紅外牆,黑色屋頂,飛檐角上立有瑞獸,檐下掛着通紅燈籠,倒是雍容大氣的很,算是這一片最好的建築了。這店裏的客人也不少,想來是個好店。

海蘭珠心裏痒痒,掂了掂方才典當玉鐲得來的銀子,咬了咬牙,便走進了積香閣,入門一剎那,酒香菜香撲面而來,

小二迎面而來,看到她時呆了呆,心道這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姐,看這容貌氣質,估計還是個貴人,還像個……漢人……小二心裏百轉千回,嘴上也不含糊,“這位客官,想吃些什麼?”

海蘭珠有些不自在,這小二審視她不說,這大堂里的客人也都目光大膽地打量她,餘光掃向他們,觀其體貌特徵,應是異族人。

現在這個時期,漢人、女真人、蒙古人還是很容易分辨的。

海蘭珠強壓下心中的鬱悶,鎮定道:“雅間吧,吃的……就辣白菜、雪裏紅炒肉、粘豆包、蘿蔔肉湯,再來一壺……涼白開吧。”

“好嘞。”

店小二領着海蘭珠上了二樓雅間,倒也是安靜雅緻,還有一扇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小二,再給我備七個小水杯!”

“啊?喔,好的好的。”小二雖疑惑,但還是應下了。

不一會啊,酒菜都上齊了。海蘭珠喝了幾口熱湯,便往七個水杯里倒水,從一到七,水量依次等量遞減。

她拿起筷子,一一敲過水杯,音調高低正好。

海蘭珠沒想到什麼譜子,也就純屬好玩,乾脆隨心所欲敲敲打打了一番。她童年時,就愛玩這種遊戲,那時都要擺上一滿桌的水杯。

母親為此常說她懈怠練琴,只顧抱着水杯玩,不僅鋼琴沒學精,這水杯因為音域限制也敲打不出多精緻的曲子,且常失原曲連貫纏綿之意。

她總是反駁,那叫各有韻味。縱然做不到朦朦朧朧,餘音裊裊,亦可清澈空靈,每一個音符直擊人心。

每每這時,母親便會丟她一個大白眼,但心裏到底還是順着她的。

海蘭珠嘆了一口氣,一顆心緊緊絞着。

面前的菜肴飄着香氣,她的喉頭卻已哽住,又怎吃得下。

她打開窗,想讓冷風來醒醒神,可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市井氣息,她往下瞧,那街上行人如織,或為生計奔走,或買辦什物,來來往往之人,都皆有歸屬吧。

海蘭珠放遠目光,天光很白,遠方很遠。

似乎水到渠成般,手裏的筷子跟着情緒,一首《故鄉的原風景》如玉珠般流瀉在杯沿。

像一場秋雨纏綿過後,星點雨水順着飛檐的溝槽,一滴一滴打在家門口的青石板上,白頭老人躺在藤椅上,聽着雨打石聲,望着半空中一片虛無,歲月都似靜止了一般。

吾有故鄉,山高水長。

親闈何在,誰曉天堂。

腐草芳華,枯桃新芽。

茫茫天下,無我室家。

這人啊,果真是複雜的,她對未來憧憬過期待過,現在望着這熙攘人群,蒼茫天地,陡然就生出孤寂畏懼之感,未來,就像一片迷霧。

“噔,噔,噔。”

扣門聲拉回了海蘭珠的思緒,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門口,沉着嗓子問到,“是誰?”

“我家主子聽到公子的樂聲,甚是感慨,特邀公子同桌飲酒。”

海蘭珠秀眉緊蹙,這擊杯之聲微弱得很,另一間房裏的客人怎麼可能聽得到?難道此人耳力非凡?

“謝你家主子抬愛,只是在下酒量疏淺,恐怕……”海蘭珠覺得,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更應該謹慎行事,何況此地魚龍混雜,若再遇到一個紈絝子弟她可招架不住,所以她得拒絕。

“我家主子沒有為難公子之意,只是欣賞公子樂聲,想與之探討一番。”門外人依舊不依不饒,大有不把請她出來不罷休之勢。

海蘭珠犯難,若不去,倒顯得自己矯情了,若去了,對方非良善之輩又如何是好。

門外人似是猜准了她的心思一般,又接着勸,“主子賢德大度,愛好結交賢士,公子不必擔心。”

這倒好,不僅贊了他主子,還把自己也誇耀了一番,賢士,怎擔得起!不過聽這僕人說話敬而不卑,語氣從容,想他主子,也許真是個賢德之人,海蘭珠心裏思忖一番,便推門而出。

候在門外的僕人聽到開門聲,心下歡喜,忙看向開門人,卻在看清海蘭珠的臉時微微一愣,不過轉眼就斂了神色。

“公子,請隨奴才來。”

海蘭珠看那僕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眉眼溫和,舉止恭敬,到放了一半心,跟着他去了隔壁的雅間。

一進門,海蘭珠就看到了兩個正在飲酒的華服男子,皆是氣度不凡,體態魁岸,面容俊偉。

年齡較長的那人,氣勢儼然,不怒而威,年齡較小的另一人,則眉目爽朗。與此同時,這兩位爺也在打量着海蘭珠,只覺得眼前這男兒裝扮的人生的一副女相,燦如春華,皎如秋月,一雙剪水秋瞳未顧盼已生輝。

“請教小兄弟名諱?”年紀較小的那人開口問到。

“咳咳。”海蘭珠故意清了清嗓子,腦子卻在飛速運轉着,“呃,在下烏尤塔!敢問兩位爺大名。”她極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粗獷。

“我是濟爾哈朗,這是我八哥,皇太極。”

那濟爾哈朗輕飄飄的一句話倒是把海蘭珠給驚着了,天哪,真沒想到,竟會碰到如此有名的人物,皇太極,清太宗!濟爾哈朗,順治朝輔政叔王!

海蘭珠瞪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對面坐着的兩人。

等等,皇太極?海蘭珠!那她不就是皇太極的寵妃嗎……這怎麼可以!

見海蘭珠的表情變幻萬千,兩位爺不禁好笑,想是自己的身份嚇着了她。“烏尤塔?你是蒙古人還是女真人?”竟是那皇太極開口問到。

海蘭珠回過神,“我從蒙古來!”她有點羞愧,這兩個權貴對她絲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而她卻臨時胡謅了一個蒙古名兒。

“看這面相倒像中原人。”濟爾哈朗大笑道,又拍了拍他旁邊的座位,“來,烏尤塔,坐下聊。”

海蘭珠沒有古人的尊卑觀念,拱了拱手,強定心神也就坐下了。

兩人看她不卑不亢,更添欣賞。

“烏尤塔,你剛才可是以箸擊杯?”那皇太極問到。

“貝勒爺好耳力。”海蘭珠覺得皇太極氣勢太強大,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本着現代禮儀的原則,她仍強作鎮定地看着對方如寒潭的眼睛。

皇太極沉吟道:“以箸擊杯,倒是新奇,我也是細細聆聽才聽得這微弱之音里的天籟。”

“貝勒爺謬讚,天籟談不上,不過這點滴之音也的確質樸清脆。”

皇太極斂了斂眉,一邊搖着杯子裏的酒,一邊說道,“這曲子聽着悲愴苦澀得很。”

濟爾哈朗點了點頭,“總是讓人想到過去的事。烏尤塔,這曲子何名?”

“曲名為《故鄉的原風景》,本是陶笛演奏的。”

濟爾哈朗又道:“很久沒有聽到這麼好聽的曲子了,它是何人所作?”

“呃……是一個異國人,忘記名字了,我也是從家中老人那裏聽來的。”

皇太極輕扣杯沿,道:“想必陶笛演奏又是另一番風味。”

“當然,更哀婉纏綿。”

濟爾哈朗突然興緻勃勃地看向海蘭珠,“烏尤塔會吹陶笛嗎?”

海蘭珠心臟微微一抖,“……不精,它本來的效果,我是一直演奏不出來的。”

“你奏這首曲子,是在思鄉嗎?”

海蘭珠聞言看向皇太極,他神色淡然,但整個人壓迫感十足。

“嗯,是的。”

濟爾哈朗又問,“你一個蒙古人,跑到瀋陽來做什麼?”

“到處都在打仗,我想着這瀋陽是大金都城,長久來看,應是安全些吧。”

濟爾哈朗仰頭飲下一口酒,眉目間洋溢着豪邁之氣,“強者之所,才是安全之處。”

“林丹汗你不信,倒來信我們大金,呵呵,你這算是明眼人么?”

海蘭珠心裏發堵,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說什麼。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她還是沉默吧。

皇太極看了她一眼,眉間輕佻,也不言語,只是往碗裏倒酒,而後一口飲盡,自有一股高貴而又豪爽的氣質。

“林丹汗算什麼,莫說這蒙古,這天下,以後都是我們大金的。烏尤塔,你說是嗎?”

濟爾哈朗滿嘴的酒氣噴洒在海蘭珠周圍,她放輕呼吸,忍下不適,“貝勒爺有底氣就是了,問我做甚?”

“也是,你們老百姓嘛,就圖一個安生,這打仗的事兒,哪懂?”

海蘭珠眼睛倏然瞪大,不可思議地看向濟爾哈朗,“貝勒爺醉糊塗了吧?”

“哈哈,笑話!我可是千杯不倒!”濟爾哈朗滿臉自豪,又往碗裏倒酒,忽地想到什麼,手生生頓住,他眯眼看向海蘭珠,“糊塗?你說我糊塗?”

海蘭珠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燒,語氣卻是平靜淡然地可怕,“沒什麼,貝勒爺哪會糊塗,您說得對,我們老百姓就圖個安生而已,這江山爭來爭去也不會歸到我們老百姓頭上不是?人家打江山,老百姓只需要勒緊褲腰帶交糧交稅提供軍需物資,只需要送齣兒子去充兵,只需要被將軍割下頭去充軍功,只需要在居城被攻陷後任敵軍屠戮搶劫就是……”

“住嘴!”濟爾哈朗一聲怒喝,打斷了海蘭珠的話,他憤憤放下酒碗,握緊拳頭,指節咔咔作響

皇太極卻是面色不動,一雙幽深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似要將她看穿一般。

“貝勒爺可彆氣壞了身子,大金的江山還需要您來打。我等亂離人,自天涯浪蕩去,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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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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