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四丹
用完早膳后,綽祺就把海蘭珠扯到一邊,“你還沒有逛過瀋陽城吧?”
海蘭珠點了點頭,“逛過,沒什麼好玩的啊。”
綽祺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撅着嘴不滿道:“那是你不會找!”
海蘭珠微微一笑,這綽祺是又想出去玩了吧,“那……格格說有哪些好玩的。”
綽祺眉尖一揚,掰着指頭道:“我們可以去聽說書、吃點心、看雜耍,你若有想要的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也有許多鋪子逛。”
綽祺見海蘭珠不為所動,又道:“我們還可以去城外,那兒有巍巍高山,茫茫草原,我們可以縱馬奔馳,暢快淋漓的很!”
海蘭珠聽着她動聽的描述,眼眸微動,不禁有些神往,但這番情緒很快就被她壓制住。“貝勒爺呢?”
綽祺小臉一皺,趴到桌子上,嘟囔道:“貝勒爺?呵呵,改口的還真快。”
“我也是才聽說,大阿哥小小年紀便已軍功甚多,他在去年便被汗王封了貝勒。”
“小小年紀?!”綽祺一哆嗦,“大哥都十八啦!”
“未及弱冠……”
“呃……”綽祺扯了扯嘴,似又想到什麼,眼珠滴溜一轉,做出一番風流模樣,“那,敢問姑娘芳齡幾許吶?”
海蘭珠看着她滑稽的神色,失笑道:“今年十月滿十七。”。
“喔,你是萬曆三十九年生。”
“呃……我是萬曆三十七年生。”海蘭珠糾正到。
“啊?!”綽祺瞪大眼睛,“和大哥同年啊,那不就是十八了嗎?怎麼還未滿十七呢?”
海蘭珠不解,“今年不是天命十一年嗎?”
“是的啊,沒問題呀。”
海蘭珠突然想起來,綽祺說的是虛歲,她說的是周歲……
綽祺湊近她,托着腮一本正經的打量她的臉,“莫不是你記錯生年了?我瞧着你也沒那麼大年齡。”
海蘭珠:“……”
綽祺錘了錘桌子,“唉,怎麼說跑了,我們不是要出去玩的嗎?”
海蘭珠後退一步,“格格,我可沒答應!”
綽祺急了,跺腳道:“為什麼啊?你不悶嗎?”
還未等海蘭珠回答,綽祺又叉着腰補到,“我借你來就是讓你陪我玩的!”
“順便做點好吃的點心。”
看着海蘭珠糾着的眉毛,綽祺嘆了一口氣,“唉,想必你是怕我哥哥到時問責你吧。”
海蘭珠誠實的點了點頭。
綽祺嘴角抽了抽,“你昨天還站在我這邊來着。”
海蘭珠攏眉,憂慮道:“格格,若要出去玩,還是跟貝勒爺說一聲好。現在外面也不太平,要出了事,可就追悔莫及了。”
綽祺不以為然,“說什麼晦氣話呢,我出去了那麼多趟,也沒見出什麼事。”
“格格,一切還是謹慎為好,有我這個教訓在前面,您怎還能大意?”
綽祺一激靈,又想起海蘭珠來府那日被劫之事,她自小被呵護得極好,這種事只是被說書先生當做故事講與她們聽,現實中遇到還是頭一遭。她一直想問海蘭珠那日的細節,但嬤嬤說不能問,這會惹得人傷心。
“那好吧,改天我讓哥哥帶我們出去玩,最好就是明天。”綽祺雙肩垂拉下來,妥協了。
海蘭珠歉聲道:“格格和貝勒爺出去玩就可以了,我就在府里給格格準備吃的。”
“人不在府,準備啥呀?我就準備在外面吃酒家的。”綽祺抱着手臂,聳了聳鼻子。
海蘭珠還是搖頭。
綽祺忽而想到府里福晉的交代,圓圓的眼睛一亮,心裏已有計較,“大福晉一直念叨着讓你去她那裏請安,我說你這幾日病着,好了便去。”
海蘭珠長睫陡然一顫,“大福晉?!”
“是的呢,呀!”綽祺猛地一拍腦袋,“我馬上就要去請安了,你也一起去?想必那些福晉們也要去了。”
海蘭珠心中微躁,她現在當然是不能去的,可按規矩她的確應去府中主母那拜見一趟。
“你果真也不想去。”
海蘭珠聞言神情一滯,綽祺稚嫩的臉龐上帶着煩悶之色,不過這副神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彎了彎唇,興奮的看着她,“嘿,膽小鬼,只要你陪我出去玩,我就給你想辦法,你想不去請安就不去。”
海蘭珠撇了撇嘴,原來如此。
“左右,遲早要去的。”
綽祺騰地站起身,抓着她手臂搖晃,“哎,想那麼多幹嘛,我替你擋着呀。”
“格格能替我擋多久?”
“呃……”綽祺愣了愣,“怎麼,你還真想永遠不去?”
“唉,去總歸還是要去的。”海蘭珠凝眉想了想,又看向綽祺,“還是得拜託格格幫我一個忙。”
“什麼?你說!”
海蘭珠看着神色激動的綽祺,暗暗嘆了一口氣,“一般情況下,我得在格格和福晉們晨昏定省時拜見大福晉。”
綽祺點了點頭。
“格格能不能幫我安排一下,避開晨昏定省,挑個別的時間,就大福晉,格格你,還有我。”
綽祺疑惑的看着她,“為什麼呀?”
“那格格如何早就知道我不想去拜見福晉?”海蘭珠反問。
“啊?”綽祺小嘴微張,她被海蘭珠盯的心頭一緊,“我沒有啊,是你神情不好,我看出來的呀。”
綽祺的聲音有些飄,海蘭珠狐疑的盯着她,然而她一臉正經。心中惶惑又無奈,海蘭珠眉間快速掠過一絲不安的情緒,想必她現在也追問不出個所以然。
“我只是怕人多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我應對不來,所以想避開晨昏定省。”海蘭珠做了一番解釋。
綽祺瞪大眼睛,事實還真如她所料,她人不在旁那些人就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編排她了,何況她在呢!某些囂張跋扈的主子豈會顧及她臉面。
她還真是聰明,這都能料到……
按理說,烏尤塔應該不知道吧?她的院子裏可乾淨的很,亂嚼舌根之人定是沒有的。
“格格?”海蘭珠疑惑的看着綽祺,她這是想什麼想的那麼認真?
“啊?”綽祺猛地醒過神來,“好,好。”
“這不難,我答應你,只不過……”綽祺晃了晃腦袋,眨眼沖她笑。
海蘭珠無奈一笑,“陪格格玩就是,只不過您得先請示貝勒爺。”
綽祺耷拉下眼,嘟了嘟嘴,“唉,好吧,請示請示。”
“格格,您得早做安排,最遲不過後日。”海蘭珠想了想,又道:“格格安排好,今日也可以。”
綽祺驚訝的看着她,“怎麼又急了?”
海蘭珠揉了揉眉心,“老拖着也不合規矩,只要格格安排好,今日最合適不過。”
綽祺點了點頭,“也是喔。”
“你做好準備吧,今晚我們看情況而定。”綽祺的臉上現出幾分鄭重之色。
“好,拜託格格了。”
二丹陪着綽祺去大福晉那請安去了。
海蘭珠無事,便又回了房間,不成想裏面已坐了一個人,“四丹?”
四丹放下手中的茶杯,回頭沖她一笑,懶懶道:“無聊啊,找你來玩。”
海蘭珠還記得昨天是她領自己去的府衛所,這女孩一路同她說了很多話,在她面前言語不忌,可在府中眾人前,她又總顯出一副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模樣,海蘭珠相信這不是她的本性,這只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可是為什麼單在她這裏,這女孩就撕下了自己的假象呢?
四丹手上的凍瘡很刺眼,她的年紀應和綽祺差不多,身量還小,手也小。海蘭珠也沖她笑了笑,便進來掩上了門,到梳妝枱前拿了一盒藥膏,“你的凍瘡很嚴重,用這抹一抹吧,效果還不錯。”
四丹接過來,打開盒蓋,一股葯香撲鼻而來,“新的?”
乳白色的膏體平平整整,並沒有用過,她摳下一塊,塗在手上后便伸出食指中指快速地拍打。
海蘭珠看着她紅腫的十指,輕聲道:“我還有一盒,這盒你且拿去用吧。”
“那謝謝咯,抹着還挺舒服的。”四丹笑嘻嘻地把凍瘡膏放進了荷包里。
“晚上就寢前還是要用熱水泡一泡手,還有你的耳根,也用熱毛巾敷一敷。”
四丹點點頭,“好。”
“你今年多大了?”海蘭珠看着她的臉龐,還是稚嫩的孩子模樣,可總有一股蕭苦陰鬱之色在她眉宇間時隱時現,就算是笑起來也無甚開懷之意。其實這也是能夠理解的,她見過的奴隸大多精神情態不佳,只是輕重不同罷了。
“十三,你呢?喔,是十八吧?”
“……嗯”
“察哈爾的?”
“嗯……你都知道?”海蘭珠面露惑色。
四丹卻反問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呃?什麼意思?”
四丹心下感嘆,看來她還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還能什麼意思,瀋陽城中誰不知你大名?”
“我無功無過,平常人一枚,哪有……”海蘭珠猛地住了嘴,她大約知道怎麼回事了,那晚汗宮裏的家宴,薩滿法師蒲剌的預言,不,什麼預言,分明胡言亂語,不過,這終究成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四丹翻了個白眼,涼涼道:“外面說什麼的都有,各種版本繪聲繪色,呵,真是閑的。”
“你不信嗎?”
四丹正色道:“我只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那現在呢?”
“我瞧着你精氣神不佳,眼裏常有疲乏之色,呃,也許是病的緣故吧。然後呢,對什麼事也不上心,這哪像個狐媚子該有的樣兒!”
“狐媚子……”海蘭珠慢慢吐出這三個字,恍惚感到面上一陣潮熱刺痛,似有細細密密的針往面上扎來。海蘭珠拍了拍臉,壓下煩躁的情緒。
“唉,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不過,我等平常人尚且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何況你?”四丹抓着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別什麼事都不上心,這樣不好。你知道的越多,才能為自己爭取的越多呀。”
“爭取?”海蘭珠眉頭微蹙,她口中的‘爭取’又是什麼?她有何希冀?
“你莫多想,我說的無關名利,於我們而言,脫離被人驅使的命運,一生安逸自在,就是我們所要爭取的,不是嗎?”
海蘭珠眸光微動,這不就是她一直所盼望的嗎?誰願意活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卑躬屈膝,察言觀色,惟命是從,實在憋屈的很。
可是,她怎敢對她說這些‘大逆不道’之話?她們很熟嗎……她們不是昨天才認識的嗎……
海蘭珠撇開這些思緒,朝她彎唇一笑,“四丹,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心中有一番境界,難得!”
“啊?哪有呀,過譽過譽!”四丹撓着頭髮,頗有些不好意思。
“四丹,你是哪裏的人啊?”海蘭珠看她眉眼清秀,整個五官都很小巧,身材也纖細的很,窄肩細腰小骨架,一眼就能看出與這裏的蒙古女孩女真女孩的不同。
“忘了,我也是去年才進的四貝勒府,先前是在岳托台吉府上,再往前的事我也沒記憶了。”四丹撐着臉,眼裏一絲郁色閃過。
“抱歉,無意勾起你的傷心事。”看來,她還在孩童時便已經為奴供人驅使了。
四丹連連搖頭,“沒什麼傷心不傷心的,話說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海蘭珠眸光微動,她看向四丹,她正貼着手指嗅葯香。怎麼,她竟知道這句詩?
海蘭珠接了後面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識。”
“曾相識……”四丹緩緩抬起頭,眸光悠遠,有莫名的情緒在她眼中流轉。
“後面大約是這句話吧,我也是老聽格格念起。”四丹垂下眼睫,嘆聲道:“淪落淪落,左右我們都是淪落人。”
“其實,我還是比你幸運多了。”她心裏泛起同情心,論遭遇,四丹自孩童時就為人驅使,她起碼還在草原上好吃好喝無憂無慮。
“呵呵,”四丹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唇角彎着在笑,眉毛卻是糾成一團,“別同情心泛濫了!你果真什麼都不明白,連自己的處境都沒弄清楚!求求你,睜開你的眼,張開你的耳,看清前方的路,別摔倒了還不明所以!”
四丹神色激動,海蘭珠愣愣看着她,過了好半天,才開口道:“謝謝你,其實,我大約都明白,這路不僅從前難走,往後也難走,我會小心的。”
再坐了一會兒后,四丹因為有活做便要走了。
只是走前,她轉着手裏的藥膏,對她說:“身在局中,心在事外,前方豺狼虎豹,還望姐姐好生珍重。還有,謝謝你的藥膏。”
海蘭珠在房中坐了許久,她回憶四丹同她說的每一句話,話間的每一副神情,越想越覺得,四丹這個女孩,似乎不像一個普通的奴才。
又惶然覺得,有未知的危險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