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6.第六章

“一切都好,公子費心了。”趙器恭敬低首,默默替兩人掩了門而退。

“你回來了。”成去非抬眸,一副靜候故交的神情,眼前人明凈的模樣,並無半分改變。那柄長劍放在桌几上,折射着燭光分外耀眼。

“伯父贈我佩劍,”虞歸塵輕輕摩挲一番,“他希望我出仕。”

成去非手中還持着書簡,外頭雨聲又重了幾分,於是起身開了窗子,斜雨打濕手背,空氣里滌盪着清新的氣息。

“你怎麼打算?”

虞歸塵望着他背影:“我不是已在建康了么?”

成去非側眸同他碰了碰目光:“阮氏的案子你聽說了?”

虞歸塵飲過熱茶,便褪了外衣:“有所耳聞。”

“阮氏逆反一事已結案,今上受了很大的打擊,精神不是很好,”成去非朝書架走去,遞過來一卷東西,虞歸塵鋪開來看,目光掃下去,腦中跳出些面孔:

“不知大將軍是如何坐實阮氏謀逆,竟能讓今上也無可奈何。”

“阮正通修書二十載,說到底,還是壞在文字之上。”

“就這個名目?”

“他家有處宅子,據考證,是建在了龍脈之上。”

“既是如此,不過是莫須有的罪名罷了。”虞歸塵大略瀏覽便放下,“阮氏彈劾大將軍,皆有實證可循,大將軍憎惡乃常情,這般趕盡殺絕誅殺三公,卻不同尋常。”

成去非沉吟片刻:“清流大儒,本就是利弊兩端,大將軍如此,一舉兩得。”

“可嘆今上竟只能如此。”

“誅晁錯而已。”成去非腦中躍出當日朝堂一幕幕,初時,誰也沒想到建康王手段如此狠辣,等事態嚴重了,方醒悟建康王這是要趕盡殺絕,再去求情,竟一點迴旋的餘地也沒有,他氣焰正盛,阮正通接受得也坦然,似乎和今上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阮氏的覆亡,一下便刺透世家大族們的心尖,建康王磨刀霍霍的架勢,任誰也不敢輕視了。

“史冊上那些權重的親王,忽然開始誅殺要臣,你說,是意欲何為?”

虞歸塵知他話中深意,也明白眼下局勢要變:“西北軍本與胡人相安無事,胡人卻遽然偷襲,我聽聞糧草被暗中扣下,周將軍力盡身亡。扣糧草的參軍,亦畏罪自刎,竟無從查起了。”

“西北諸將多是父親舊部,一個小小的參軍,本不該掀起風浪,有人想要染指大西北,此舉不過有意蹚水,”成去非眼眸忽沉下去,西北軍是成府安身立命的根本,斷不能落他人之手。

“今日朝堂之上,他舉薦皇長子,還有鄧楊將軍子遐同去西北應敵。”他沉沉說著,心底卻思量着這消息也不能全然當做壞事,西北軍和內宮禁衛軍大權比起來,同樣重要。

兩人目光相碰,彼此默契。成若敖壯年時曾任雍涼刺史,熟悉西北邊疆,西北向來是成家勢力範圍,別人想要橫插一手並不易,而西北,則是建康王自少年起邊魂牽夢繞的地方,這一點,朝野皆知。

當年先帝在時,建康王身為最得寵的皇子,曾封驃騎將軍,意欲出征西北,不想那幾年胡人實在猖獗,前線萬分兇險,先帝猶疑再三,最終作罷。此事一直是建康王心頭憾事,亦曾於醉酒時吐露豪言,雲有生之年定平胡擄!如今,十幾載載倏忽而過,也許,他是覺得機遇再次來臨?

虞歸塵想到這,道:“這邊子遐鄧將軍諸人再去了西北,宮中空虛,要小心。他自然也清楚西北多為你家舊部,一時動不了,而內宮則相對容易多了……”言外之意已明擺着,虞歸塵這是在給成去非提醒。

成去非默然,虞靜齋人雖不在廟堂,凡事卻看得透,父親想讓他出仕也是情理之中,便接着他的話茬:“倘無這次調動,去遠下一步遷中護軍,本意欲有所作為,眼下是不能了。”

禁衛軍中多是世家子弟,風氣不佳,此事大家心知肚明。成去非本希望內弟接手,能一整綱紀,不料西北事發突然,建康王出手敏捷,斷了成家涉足禁衛軍的一步要棋,自家只能另作圖謀。

外頭風雨聲不絕,一陣輕寒,兩人就着燭光低語交談至子夜,仍不覺倦意。直到四更天,兩人這才相對而卧,和衣而眠。

小書房半掩着門,琬寧認真讀着兄長的經書典籍,夕陽的光線細細投射出一縷來,幾乎和燭光同色……琬寧驀然睜眼,卻是漆黑一片,雨打芭蕉的聲音清晰可聞,身上像是淋了雨,幾乎濕透。她在黑暗裏摸索出一方帕子,慢慢擦拭着額頭脖頸間的冷汗,原又是在做夢了。

到了白日,皋蘭阿玖兩人罕有地留在闕月齋里,一連幾日皆是如此。她隱隱覺察出一絲弔詭,往日她們兩人都是要陪皇后的,皋蘭善棋,阿玖能歌,很少留在園子裏像這般清閑。

“寧姐姐,我們可能很快就得回家了。”用晚飯時,阿玖忽撲閃着大眼睛像是嘆氣,皋蘭警覺,看了看四下,低聲斥她一句:“不要亂說話。”

阿玖悻悻看琬寧一眼,吐吐舌頭繼續扒拉着碗裏的飯,皋蘭打量她片刻又笑道:“快直起腰來,讓人看見,該說規矩白學了。”

見她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笑,琬寧跟着淺淺笑,卻又徒生酸側。等夜深人靜時念及阿玖那句話,淚如雨下,回家,她能回哪裏去?她不過是一叢蓬草,無處可去,也無處不可去了。

日子挨到立夏,琬寧是見了賞物才想起的。建康的立夏要嘗三鮮,長江的鰣魚,北湖的櫻桃,高淳的青梅。而宮中則又多賞了涼扇,龍鬚席等物件。

東西送下來時,竟只有她一人在,大丫鬟巧衣和小丫頭們何時不見的,竟未留意,眼前送東西的婢女伶俐,口中自有一番吉祥討巧的言辭,完了仍立在那裏問閑話。

琬寧忽想起平日裏情形,巧衣都是會拿賞錢的,驀然明白這層意思,卻無比尷尬起來,好在一眼瞧見那几案上奩盒,暗自鬆一口氣,疾步走了過去。

滿懷希望打開,竟空無一物,琬寧覺得身子立馬又涼了下去。

怎麼會這樣呢?她腦中有一瞬的空白,獃獃望着空盒,身後忽響起熟悉的聲音,是巧衣!

她從未像此刻般盼着巧衣在自己身邊,免去這份難堪,便漲紅着臉回首朝巧衣羞澀一笑,投去信任的目光。果真,巧衣利索掏了賞錢,那婢女喜笑顏開而去。

巧衣若無其事把新採的花插上,說道:“在門口見了芳寒,公主讓姑娘過去呢!”

她感激沖巧衣一笑,步子罕有的輕快。巧衣不禁跟了兩步,倚門看那一抹身影出了庭院,一縷心酸幽幽堵在胸口,最終化作半聲嘆息。

去了南潯殿,原是公主新賞一柄青竹扇,清秀可人,輕輕一搖,涼風有習。翠生生的模樣,看得人心也清爽了。

出來時,她拿着這扇子,聽着耳畔的蟲鳥交鳴聲,彷彿是在自己家中。空氣溫熱,草叢和泥土的味道翻騰上來,她貪婪地深吸幾口氣,眼前草木,也能得一春一夏的榮華,她竟也比不上,凝神看了半晌,視線又模糊起來。

林子裏忽傳來琴聲,她不由駐足,很快,琴聲驟停,有人擊節而歌。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歌聲漸低,最後幾句依稀不可辨,琬寧默默在心底續上,把它吟誦完。那邊林中人已起身,悉悉索索往這邊來,琬寧聽見聲響,警覺得很,疾步往前趕去。

“妹妹你站住,”身後是英王追了上來,懷中抱着琴。他早透過林子瞧見了她,她駐足聽他歌聲,立在那裏,彷彿一陣風便能吹散了。

琬寧聽見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登時律動失常,只得緩緩轉過身,屈身行了禮。英王還在上下打量着她,有些日子沒見到她,身量似乎高了些,可身形卻又清瘦幾分,纖纖細腰,不堪一握。

“妹妹,你為何要跑?”

他聲音冷淡,和她隱約的期待截然相反。她平日在某些場合中偶然遇到他,皆是溫存笑語,唯獨待她,似乎滿是厭惡,想到這,一顆心撞得胸口發疼。

“妹妹,我記得你是會說話的,那麼,回答我,為何要跑?”英王漫不經心再問,目光卻凝視着她。

她窘迫異常,好半天,才竭力開了口:“我聽見有人撫琴,怕被人發現……”一席話顛三倒四,她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那妹妹為何要偷聽我撫琴?”英王語氣又冷幾分,琬寧艱難稍稍抬首,聲若遊絲,神情嬌怯:“我不是有意偷聽,只是路過,並不知道是王爺。”

兩人在日頭底下站半晌,琬寧臉色泛紅,額間也沁了細汗,卻多半是因為緊張。英王倒是越發麵白如月了,眸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嫌惡,稍縱即逝。

“妹妹可知為何選你做公主侍讀?”他陡然換了話題,琬寧小心翼翼搖首,心底卻狂跳不止,這個問題,的確從未有人跟她解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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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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