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4.第四章

隔着屏風,琬寧很快看見人影映上來,頎長玉立的,一陣細微的聲響過後,外頭有了聲音:

“臣聽聞前幾日公主偶染小疾,不知是否痊癒了?”

竟也是冷冷清清的調子,琬寧望着屏風上身影心底一怔,不知外頭到底立着怎樣的一個人。

“已大安。”公主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請公主保重身體,臣為公主備了薄禮,以賀公主之喜。”

“我何喜之有?”

公主突然發難,眸子底忽猶如掠過寒鴉萬點。英王兀自一笑,留心到她神情有恙,此舉與平日多有不同,公主何時這麼有心與人對話過?真讓人好奇。

成去非已聽出這微妙的語氣,耐着性子回道:“身子大安為一喜,不多日及笄,是為其二,公主緣何不喜?”

言辭似乎讓人無從辯駁,公主半晌無言語,外頭成去非靜候片刻,四下打量了一番,才道:

“容臣告退。”

說著慢慢退了出來,等下了台階,一掃四周,到處種滿了竹子,儼然精舍,哪裏像個十五歲少女居住的地方……剛出了園子,竟迎上幾位僧人,一臉肅穆莊嚴過去了。

成去非駐足回首,果真是朝公主的園子去的,僧人可隨意出入禁宮,並不新奇。公主年紀雖幼,卻喜與高僧往來,給精舍捐錢更是數以萬計,實在是慷慨……成去非無暇多慮,腦子裏浮現早朝一幕。

嘉平三十一年,不等開春便是大戲。

阮氏一門的案子,光祿大夫,黃門監,冗從僕射等數十人亦在名單之列。審案數月有餘,塵埃落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朝廷忽然就空出大片職位來。殿上黑壓壓眾人,也都像死了一般無半分聲響。建康王冷厲的目光注視着龍位上的人,忽然開口:

“今上今日精神欠佳,諸君無異議,便退下吧。”說完按住劍柄,從容踏出大殿。殿中人面面相覷,卻無半句言語交流,只相互匆匆行了禮,倉皇而散。

原地徒留成家父子,空氣猶如千鈞。成去非覺察出那股目光,正殷切地仔細打量着他,而父親則挺立如松,迎上今上的目光:“望今上保重龍體。”

今上面容確是疲憊,年華彷彿迅速老去,毫無生機的眼眸中,滿是日暮窮途的悲哀。

“過些日子,是明芷公主的及笄大典,朕打算連着冊封一併辦了。”今上心底又念及阮先生來,一時頭痛欲裂,強撐着把剩下的意思直言不諱說了出來,什麼帝王心術,什麼小人君子,都無所謂了!

“朕看伯淵就好,日後功名必不在你之下,朕就把長公主許配給他,還望你父子二人,”說到此,滿心皆是莫名的悲憤,好似是低聲下氣求得庇佑般,再也沒有阮先生了,這世間真的再也阮先生了,今上不無悲傷地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又都是一副看不透的樣子!他真是恨這些人,一個一個,各懷鬼胎,他到底能信任與否,只有天知道了!

成去非同父親便在這懸而未決的半句話中退下,而今上,所有的記憶則永遠停留在了阮先生最後一個上朝的日子裏。

那日早早下朝,太極殿獨留阮正通一人,百官則走在回府的路上,凄風冷雨忽至,他們的身影很快淹沒在這木葉蕭蕭的哀聲中。

而暖流則充盈着整座大殿,恍惚間彷彿已是陌上草薰。

坐上的皇帝鬢角染盡霜色,而對面的老師更是鬚髮皆白,宛若新雪。

皇帝起身鄭重行了大禮,阮正通瘦削孱弱的身子即刻跪了下來:“今上……”蒼老的聲音滿是不忍的倉皇。

“老師,學生怕以後再無給您行禮的機會了!”已到知天命年紀的皇帝像個小孩子一樣猛然擁住阮正通,那些話如鯁在喉,熱淚不足達意。

“朕對不起老師……”皇帝漸漸泣不成聲,十五歲登基那日,眼前的年輕男子,面白長須,神情溫善。太后告訴他:你要記住,除了母后,最要聽的便是阮先生的話。

他的阮先生是帝師,更像早早缺席的父親。他從不是意志堅強,如祖父那般鐵血風發的人物,亦缺乏先父的陰狠深沉,更多時候,他敏感而猶疑,長於情而少決斷。

這個位置,年歲越是增長,越是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他即便是再不聰慧,也日益看清周邊世界,不過就是一處被權力吞噬的寒荒之地。

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他早早枯萎凋零,母后甚至都已故去多年,唯有他的阮先生,看他的眼神,依然是最初慈愛而嚴厲的目光。他仍是稚嫩的幼童,先生仍是年輕有為的儒生,兩人的風雲際會,是他一輩子最快樂的事情。

“今上不要太過自責,臣,”阮正通愛憐地看着他此生唯一的學生,“臣侍奉今上四十餘年,而大親王等這一刻,也等了幾十載。”

皇帝淚眼朦朧中,看不清老師容顏,孩子似的急着擦拭淚水,扶阮正通坐到自己身邊。兩人都早已不再年輕,如此跪了半天,起身費了好些力氣,皇上忍不住呢喃着:“朕其實還能背得動老師的……”記憶里的少年天子,眼下已變僵硬的手只能緊握另一隻更為蒼老的手。

“今上,眼下能制約建康王的只有兩人,一是烏衣巷成若敖,二是荊州刺史許侃,建康王多少忌憚烏衣巷,也會怕荊州順流而下來‘清君側’,更懼荊州和烏衣巷聯手!”阮正通徐徐說著,蒼老的眼眸雖已不再清澈,卻有着歷遍人事的滄桑透徹。

皇帝往前傾了身子,忍不住問道:“老師的意思是讓許侃和成若敖……”

阮正通忽反握其手,猛然用了力:“皇上萬不可!許侃也好,成若敖也好,有機會便是另一個建康王!”

皇帝面上一凜,聞言大驚,阮正通見狀沉沉嘆氣:“今上儘快冊封了長公主,與成家聯親,最好是成家長子成去非。今上要做的,不是除掉任何人,而是要保持平衡,這才是最重要的!”

大殿陷入一片沉寂,皇帝身子癱軟,令人心悲的殺意似乎迫在眼前。外面何時落的雨,兩人全然不知道,如此推心置腹的對話至此,只差蕭然的道別。

“朕有一事,想問老師,請老師務必告訴朕事實真相……”皇帝目光黯然,這話再也忍不住,要衝喉而出,彷彿是心底的一根刺,扎在那裏太多年,是時候把它拔出,哪怕要帶着淋漓的鮮血。

阮正通蒼然一笑,似乎早已看透皇帝所想,最後一次握住皇帝的手,聲音一如幾十年前般清亮而正氣凜然:“聖上領天命而行,定會掃蕩四海,海晏河清。”

出太極殿時,天色晦暗得如夏日風暴,而此時分明是寒冬,風雨打在臉上,已不覺寒冷,“變天了,該上路了。”阮正通喃喃自語,聲音中俱是蒼涼。回首最後看了一眼太極殿,耗盡此生的這座宮殿,和殿中的那個人,從今往後,都與他再無瓜葛了……

風洶湧,整座建康城蟄伏着春意。府上長燈搖曳,幼弟去之枕着風聲還在做酣甜的夢,瓶中插着野外采來的桃枝,明早也許就會開出粉盈盈的花兒來。成去非看着眼前平靜祥和的一切,無聲掩了門。

父親拿來棋盤,剛開始不過閑說書中的忠義之禮治國要道,直到廝殺多局下來勝負已分,父親與他心照不宣對視一眼,話鋒已全變。

“思危,能忍,你贏了。”父親掃了一眼殘局,“今上心神耗盡,不是福壽之人;而建康王性情酷烈,鋒芒不掩,更不是長久之計。”

成去非只是沉默,但父親如此直白,心底還是略微起了驚訝。

“少年人即使什麼都沒有,有一樣也便夠了,”成若敖微眯了眼,“時間,有時間就夠了,等得起。”

成去非眸中一緊,這些話,是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了。

“阮氏的案子,這一步棋走得太急,他同江左的齟齬數十年之久,怕是到時候了。”父親平靜地看着他。

他想起白日的朝堂之上,建康王對父親還是恭謹神色。

“假設是你,你會怎麼走下一步?”

而此刻,虛掩的門邊突然傳來幾聲杯盤摩擦的輕微響動,緊接着是三五下叩門聲。父親與他對視片刻,才朗聲應道:“進來。”

是蘭珠,自會稽帶來的貼身丫頭。母親親自選的人,自然是忠心可靠不摻半分假的。蘭珠畢恭畢敬奉了茶水,低首說:“大公子您要的茶。”成去非輕輕頷首,先遞了父親,自己才端起杯子,看着緩緩漾起的浮沫,劃了划茶蓋。

茶水飲了兩口,他才驀然想到了蹊蹺之處。方才說話時一直都沒有聽見過腳步聲,莫不是蘭珠已經在門外站了一些時候?他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很快撫平心緒,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兀自收拾好棋具,然後用一種沒有分毫情緒的聲調起身說道:“你的人,自己看着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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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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