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二七八章

278.二七八章

園中清蔭漸密,簾卷着西天一鉤新月,讓人微怯黃昏。琬寧本在鞦韆架上仔細辯聽那愈來愈近的杜鵑啼鳴,眼前忽閃過一道微芒,抬眸望去,卻原是兩隻流螢,閃着點點碧光,她輕輕轉着手中輕羅小扇,忍不住欲起身去撲,一陣風來,亂紅無數自枝頭洶湧跌落,飛過鞦韆,飛過庭院,簌簌似雪,綽綽似血,似大江大河,似青春將暮,似人生無根,似繁華事了,落花掠過她蒼白兩靨,映着夕陽的一抹余暈,明明滅滅,一如幻身。琬寧定定仰面望着這場隨風而至的錦繡花雨,看它們分散逐風轉,看它們飄如陌上塵,晚風策策,子規聲聲,她唇畔慢慢綻出一縷清虛的淺笑來,對正向她款款而來的婢子溫柔道:

“四兒姊姊,你看,落了一地的花瓣,人常說碧草如茵,落花也如茵呢。”

四兒見她重坐於鞦韆之上,精神尚可,遂將手中薄衾輕輕替她遮在膝上腹間,笑應道:“真是好看,娘子是不是還想多坐會?”

琬寧點點頭:“這一季春,又要過去了,我想再多看看。”

四兒低首為她仔細鋪展,笑道:“還有明年呀,年年都有春,娘子……”話未盡,她手背忽被一滴熱淚砸中,心底一緊,抬首果真見琬寧目中噙着一汪水光,然那嘴角卻還存笑意,四兒便怔怔看她含淚笑道:“不一樣的,四兒姊姊,明年雖還有春日,年年雖都有春日,但賞花的人,卻不知身在何處了。就好比這花樹,明年的花不是今日之花,今日之花墜了便是永遠都回不來了的,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不一樣的……”

她忽作悲語,近似呢喃,四兒不知當答些什麼,好不易尋出兩句撫慰的話,還未開口,琬寧已伸手接住一片落花,偏頭岔開道:“四兒姊姊,這風是暖的,不是冷的,你給我蓋這個,倒是眉下添眉了。”

“坐久了,還是小心為好。”四兒勉強一笑,俯身將她不知何時掉落的小扇撿起,“娘子坐着,奴婢去給您送盞茶來。”

“四兒姊姊,”琬寧輕輕攀上她手臂,低聲道,“你別走,我不渴,你陪我說說話好么?”

不知何故,四兒聽她如是一求,心間頓覺酸楚,賀娘子當是太孤寂了,方才來時見她瘦弱似飄蓬的身影孑立於這漫天的落花中,那一剎,四兒幾乎有了錯覺,凋零的不是落花,而是伊人。

偏她竟還始終帶着笑意,四兒被她引坐於鞦韆一側,沖她微微一笑:“賀娘子想說什麼?”琬寧愛憐撫着手中那朵落花,“四兒姊姊,自我來成府,這幾載,多蒙你細心照料,冷了熱了,你皆替我掛懷,我雖未與你說過這些,但我心底一直都記着的,”她靦腆笑了一笑,“我欠着別人,總覺怪難為情的,只是,我要拿什麼來報答四兒姊姊呢?我唯一的本事,不過會寫幾個大字,卻於姊姊沒什麼用處可言,”她偏過臉去,掏出巾帕壓了壓眼角,方回首輕聲續上,“我這裏有幾件首飾,皆是杳娘替我置辦的,平日用的也少,姊姊倘不嫌棄,都拿去了罷。”

四兒不知她當下為何忽說起這個,她眼中有淚痕,神態卻算平靜,一字一句,彷彿盡從肺腑而出,四兒知道她也當真是自肺腑而出,賀娘子素溫柔純善,四兒不由想起那年她因病被送出府,命懸一線的凄楚,再看她現下日漸憔悴的光景,鼻頭一酸,幾欲也掉下淚來,微微哽咽道:“娘子為何要想着報答奴婢?這是奴婢的本分,不值得娘子言謝。”

“不,”琬寧略略搖首,“四兒姊姊,你待我好,我是知曉的,不單是你,煙雨姊姊,芳寒姊姊,還有我當初在宮中所結識的巧衣姊姊,她們待我都很好,只是……”琬寧眼角忽又溢出晶瑩的淚來,“我不曾回報她們,便再無機會可言,我不想再留這樣的遺憾,我捨不得你們,”她握住四兒的手,努力展顏,“姊姊,你就當是成全我可好?我不願有所虧欠,這讓我難安。”

四兒終汩汩落淚,聽她言辭,只覺不詳,遂一面抹淚,一面破涕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難卻,不過娘子再多攢幾載首飾吧,奴婢好也得的封賞再厚些。”

“好,”琬寧應道,“你先拿着現有的,日後的,”她略頓了一頓,笑看着四兒,“日後的自然日後再給姊姊。”

兩人一時沉默,各據心事,四兒抬眸看看天色,窸窣起身笑道:“該用晚飯了,娘子要進來嗎?”

暮色下來,流螢又多幾隻,東南角那點火櫻桃,照得一架荼蘼如雪,琬寧淡淡道:“我想在外面吃,放石几上罷。”

“那好,奴婢給您掌燈。”四兒如今不再勸她太多,她肯做什麼,只要不傷身子,皆由她性子,風既是暖的,她要在庭院用飯,便在庭院用飯。

“姊姊,”琬寧忽又喚道,“等我用了飯,可否讓人將小榻抬到那荼蘼花架跟前,我想躺上片刻。”四兒不料她提出這種要求,卻也是第一次,不忍拒絕,遂無聲頷首先去佈置此事。

待四兒備好飯食,正欲端托盤進園子,見一盞燈火隨人逶迤而來,近了方看清是成去非,不等見禮,成去非已接過她手中托盤,問道:“賀娘子是不是還未用飯?”四兒心內一喜,卻問道:“大公子是不是要去看賀娘子?”全然不覺自己失禮,只滿目渴求地望着他。

成去非看她不答反問,雖覺她略有放肆,卻並未作色,吩咐道:“再備一雙碗筷幾樣飯菜來,我同娘子一起用飯。”四兒喜不自勝,立刻應聲而去。

待進得院門,卻是燈火通明一片,天色還不算太晚,仍存着稀薄微光,被這燭火一照,堪比白晝。琬寧正安安靜靜坐於石墩上等候,忽低低道出一句:“大公子您回來了?”已漸漸近身的成去非聞言一怔,自她身後坐到她對面來,將托盤放下,笑問道:

“你知道我來了?難道背後也生了眼睛?”

琬寧卻微微一驚,目中有欣喜,塵盡光生,恰似明珠。清風拂過她的笑顏,溶在燈火中,沛然生暈。

他的到來,她並不能未卜先知。

她緩緩起身施禮,溫柔注視於他,輕聲問道:“會稽的事,大公子是不是已將此平息?”成去非一面將筷箸遞於她,一面笑道:“你真聰明,琬寧,我說過,待此事一過,我會來告訴你的。”

不多時,四兒已將新備的幾樣精緻飯菜送至,琬寧隨即吩咐道:“姊姊,勞你再給備些清酒。”

四兒忙道:“娘子,您如今不宜飲酒。”

琬寧卻笑道:“今日有喜事,姊姊只管去備。”

四兒看看成去非,得他目示,只得又給備酒。成去非將稻米飯撥入她碗中,又將一汪春潭翠出的滾湯吹了吹,方把銀匙給她:“怎麼,今日是有何喜事,難得小娘子主動要提飲酒?”

琬寧挑了兩片清淡菜蔬入口,笑回道:“我替大公子歡喜,也替會稽的百姓歡喜,這難道不是喜事?”

成去非借燭光清晰可辨她支離模樣,不禁摸了摸她手,果真在這樣的時令中仍是冰涼一片,琬寧暗暗抽出,只管用飯,成去非遂也不點破,一時口中無味,待酒擺上來,自己小酌一杯即罷,卻阻攔住琬寧:“你還是好生用飯罷。”

琬寧不作強求,抿唇一笑,默默將那小半碗稻米飯吃完,已是儘力。然她心中愉悅,有他在,一飲一食,皆人間煙火,唇齒間也都作甜蜜咀嚼。

待兩人用完飯,一時無事,琬寧便坐到小榻上,成去非同她一道安坐,見她抬眸看自己,笑道:“今日不許你做那月下把火之事。”琬寧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扭頭朝西天看了看,纖月早退,遂笑道:“月匿高牆,今晚沒有月色,大公子。”

雖無月,但漫天星子已顯,佳辰難得,成去非命人滅了幾盞燈,只留榻邊一盞,指着小榻問道:“可是你想出的主意?”琬寧含笑點頭緩緩躺下,成去非便將那床薄衾替她掩在身上,不多時,聽她喃喃啟口:

“大公子,您看這星河耿耿,不知存了多久,而人生如寄,跟日月星辰相比,人世中的你我,便真渺如一粟。”

成去非半卧靠着荼蘼花架,自身後將她擁在懷中,下顎抵在她鬢間,低聲應道:“天地乃萬物之逆旅,你我本就是過客,日月永恆,人同它們相比,確不值一提。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那兩句詩,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此生須臾,日月星辰卻是常存的。”

“即便不跟日月星辰相比,單比草木,也是比不上的,這株荼蘼,此刻花事已了,但明年暮春,它還是抽出新綠的枝丫,也會開出繁茂的花來,年年春日可重得青春,但人卻不能,人總是要老去的,光陰過了便是真正過了。”琬寧察覺出他的手覆上來,便無聲同他手指徐徐交纏至一處,目光仍鎖着天上星,似是恍惚自語,“大公子,您說人死了到底要往何處去呢?儒家不語怪力亂神,我本不曾疑它,如今卻越過越糊塗了,有時想總要有一處歸途,有時卻又想,人死不過如燈滅,喜怒哀樂俱亡罷了……您說,人倘是死了,一個人躺於棺木,埋於漆黑無邊的地下,會害怕么?會是很孤單的罷?”

成去非心頭一震,好半日沒有應話,良久方道:“琬寧,好端端不要想這些,”他緊了緊懷中人,所幸懷中這具身軀尚是溫熱可知的,不似雙手那般涼得他心灰。琬寧視線漸漸模糊,卻也僅僅是模糊,她察覺到他的溫度、力度,從未如此深刻清晰,彷彿天涯萬一見溫柔,遂無聲笑道:

“等您閑下來,帶我去西北好不好?我還未曾見過大漠狼煙,也未曾聽過胡笳羌笛,即便是月色,西北的月色也當與江南不同,您在并州時,其實我也曾幻想過并州的月色,不知為何,總覺它該帶點凄冷,又因風沙之故,不會那麼明亮,大漠風塵月色昏昏,昏昏月色中靜卧着一座又一座的邊塞孤城,可那裏同樣有淳樸的黎庶,同江南的黎庶一樣,有歡笑,也有悲傷,大公子,我說的對么?”她同樣知曉的是,他不會有閑暇,她也不會有機會親臨西北大地--

她的瞳孔深處卻仍奔騰着春日的激流,心中也仍做着最遙不可及的夢。

好似沙漠夢想着甘泉,蝴蝶追逐着花朵。

“我會帶你去的,看一看雁門,看一看大河,請當地的百姓教你吹鬍笳,到了西北,你也會覺得山河原是如此壯美,值得珍視,值得守護,”他附在她耳畔輕輕廝磨,不乏真誠,不乏柔情,“正因如此,琬寧,你更要安心調養,等着同我一道,我們一道策馬去西北,”他吻了吻她髮髻,傾訴於她,“琬寧,我一直都願意同你一起去的。”

她聞言莞爾,微微偏過頭,藏於他臂彎,借他衣裳毫無痕迹地抹掉那點晶然淚漬,眉頭眼角復歸沉靜,不着悲喜之態,只從他懷中起身,雙手捧着他那張亦因操勞而清矍異常的面孔:“我覺得大公子離我很近,從未這樣近過,我心裏,”她今晚已說了太多的話,餘力不足,此刻身子直顫,卻仍要說完這一句,“我心裏再歡喜不過。”

成去非靜靜望着她,慢慢露出些許笑意,琬寧的目光則移向那些花樹,重新躺於他懷內:“大公子,多謝您為我新種了如此多的花卉,一到春日,木葉閣很熱鬧,我喜歡這份熱鬧……我不知如何謝您,”她將臉貼在他掌心,彷彿貼着一天的星光,輕聲笑道:“小時候,家中的姊姊教我唱詩,我唱一首給您聽,算是酬謝可好?”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

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

昏以為期,明星晢晢。

她緩緩闔目啟口,他不知她唱起歌謠來,原是如此甜美悅耳,他忽後悔在桃花盛開的時令,應當折一枝贈與她,他應當做的實在太多,而他真正做的,卻又實在太少。

即便如此,即便方才,有關西北,有關月色,此刻他自己也清清楚楚,不過幾句--

空許約。

後來,她聲音愈來愈低,乃至到徹底無聲,只留勻凈的呼吸,成去非仍就着薄衾一個姿勢擁緊她,在她沉睡的這一刻,湊近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可聞的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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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臣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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