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二六五章
霏霏小雨雖不沾衣,江上卻已點化圈圈漣漪,一條烏篷船緩緩駛向渡口,此間水流平緩乃丹陽郡一處渡口,名喚清風。艄公長篙泊住靠岸,一直佇立於船頭的兩人也不撐傘,就此踏步下來。
正是大司馬成去非和大司農史青。
兩人剛自丹陽郡新豐鎮而回,因丹陽地形大部高亢,本就灌溉匱乏,且又少陂渠一類,田多惡穢。鳳凰四年,史青曾率人于丹陽興修水利,於窪地四周築堤,攔蓄山溪水,圍出周回四十餘里大湖,名曰練湖,除可灌溉農田,亦大大解除丹陽、金壇、延陵一帶八、九千頃農田洪水之患,如今新封一帶以旱失田,史青經實地考量,上表奏請於新封鎮築新封塘,工程雖未竟,一路上史青已跟成去非言明,一旦此塘開闢成功,便可溉田八百餘頃,成去非聞言頗覺欣慰,不過新豐鎮地勢複雜,築塘所耗不亞於當初練湖,史青自開春以來,三番兩迴向度支申錢,也多半為此。
因時令緣故,成去非只着單襦,更襯得其人英英玉立,蜂腰醒目,史青比他矮去半頭,俯仰之間回話,不禁暗嘆往昔只覺大司馬風姿冰冷,如今仔細留意,當真如自家夫人所言:成府大郎君實乃美丈夫矣!
到底還是夫人識人,無論表裏,史青如是想着,步履不覺輕盈幾許,成去非察覺他情緒忽高,有些莫名,想起方才所見,只問道:“新封塘這一回用了多少工匠?”
“五千餘人。”史青答道,“這也只是粗略一計,倘什麼都算進去,前後至少六千人。”
成去非腦中躍出一段記憶來,鳳凰元年鄧楊將軍平并州前,他曾同父親商議過兵士徭役之事,彼時父親一口否決,轉眼間幾載已過,事情於他手中是否可迎來轉機?他既想到此,便細問道:
“這些工匠皆官府徵發而來?”
如此相問,倒也觸及史青一樁心事,他醞釀片刻,道:“大司馬既說到此事,某有些諫言,還望大司馬折節聽之。”
身側隨從見成去非兩道高眉上已綴了層雨霧,忙將油紙傘撐開遞了過去,成去非這才發覺身上潮濕一片,遂接過繼續前行。
得成去非目示,史青便正色道:“大司馬可知除去戶調田租,普通黎庶還怕什麼?”
成去非微轉着傘柄:“大司農是要說徭役罷。”
史青點頭道:“大司馬雖四姓出身,卻深知民間疾苦所在,不錯,正是徭役,國朝徭役名目繁雜,又十分嚴苛,人以不堪。大司馬如今於課調上體恤民情,不知可曾考慮過省徭役?某聽聞大司馬熟讀百家,尤愛商君韓非,韓非正有一句‘徭役少則民安,民安則下無重權,下無重權則權勢滅,權勢滅則德在上矣’,大司馬定記得這句。”
徭役之苦,堪比戶調之重,卻絕非本朝所有,成去非想了想,駐足看着史青:“你有何想法,一併說來聽聽。”史青微微一嘆:“兵役那些某不懂,不敢在大司馬眼前班門弄斧,只說相熟的,拿新豐鎮這回築塘來說,雖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可官府的工匠,整年不休,除卻要為官家服役,也供世家私人驅使,實則苦不堪言,過勞而歿者不在少數,亦有因此事而逃亡避役者。我朝百工不得為民,子孫務必從業,毫無出頭之日,下官想了許久,倘長此以往,百工絕跡,於國於家危害大矣,下官有兩條諫言,一者,細作、中署、材官、車府,凡諸工,可悉開番假,遞令休息。二者,凡所營造,不關材官,及以國匠,不妨皆資雇借,以成其事。”
成去非望着漠漠煙雨,略點兩下頭:“你說的兩條,確是體貼,”他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鳳凰七年,度支部的錢,都已先供司農部資用,這一季的夏稅,因六年災情,即便收上來,也還是捉襟見肘,能省的已省,省不下來的只好咬牙支撐,眼下又要到發放月俸的日子,無處不需錢絹粟米,民力日困,府庫日空,史青,這件事,先往後挪一挪,不過,第一條現下可行,你回去先準備上表。”
史青好半日無言,深知大司馬的難處,本想順着他所說的薪俸一事再提他事,也只能忍下不語,再抬首觀前,卻見丹陽府衙近在眼前,不由一怔,成去非已微笑道:“淫雨不止,且向石子先討一杯熱茶,也算他盡地主之誼。”
兩人剛行至轅門,就見一隊侍衛沖了過來,為首的那一位邊叫嚷指揮邊縱身上馬,領着這一眾人風也似的去了。史青掏出隨身名刺,上前遞給府前把守的侍衛,問道:
“這是怎麼了?”
那侍衛見他名刺乃大九卿,忙回話道:“府君外出,忽遭歹人埋伏,方才一眾人正是趕去營救,兩位倘有事,不如來衙內靜候。”
自石啟來丹陽郡,府衙上下整治一新,府門外侍衛吏一類,更不準敷衍無聊,務必有事即傳。侍衛心中未必沒數,早瞟及成去非,雖不見遞名刺,其人看上去也十分年輕,但這大司農對其恭敬有加,更讓侍衛確定此乃出身清貴的世家公子,身份品階當高於大司農,便將場面話說到位,欲引兩人進府,成去非卻問道:
“石子先去了何處?所為何事?”
侍衛聽他直呼府君名諱,心下愈驚,回話時也愈發恭謹:“這幾日府君忙於土斷,事事親臨,至於具體行至何處,實在不知了。”
丹陽郡所轄甚廣,因京畿四周遍地豪強,江左唯會稽郡可比,石啟遂先花功夫摸清幾戶有名豪強人家,其間以羊氏最為顯赫。果如所料,幾大豪族待政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當不過鳳凰三年土斷覆轍,最終不了了之,不想石啟親臨羊氏田莊土地,一畝一畝細問,隨時記簿,又親查所庇僮客家僕奴隸等,稍遇阻攔,便命一眾隨從果斷出手,將敢於出頭鬧事者隨即關押下獄治罪。丹陽郡豪強倒不知原還有如此粗蠻卻又昂然自若的長官,一時間石啟在山陰土斷的舊事傳得沸沸揚揚,坊間裏巷“石閻王”的名號也漸漸流傳開來,豪強無奈,因他所行皆有朝廷詔令國朝法度可循,又忌諱他背後大司馬,唯忍氣吞聲耳。
不過今日石啟冒雨出行,率一部屬官查完夏氏的部曲僮客等,途經一林蔭小道,忽從兩側草木蔥蘢間冒出一眾持刀劍蒙面者,上來便揮劍砍殺,屬官們何時見過這種陣仗,嚇得抱頭竄鼠,逃命不迭。石啟粗粗一估人數,知道這是有意置他於死地,在隨從的相助下,只管控馬於林中疾行,也辨不得方向。跑了一陣,聽得前面有人聲,心下這才狠狠一驚,疑心前方亦設下堵截,正東猜西想,突然頭頂尖嘯,果有人從樹上偷襲。
眼前寒光一閃,石啟雖避得及時,還是被那鋒利的劍梢削掉了發冠,登時披頭散髮隨風而舞,好不狼狽。還未定神,又聽前後左右皆一片兵刃破空之聲,原是那幾名彪悍隨從追護上來,石啟心中實在惱火,怒喝一聲,“刷”地抽了近身隨從的一柄刀,暗道老子但凡來土斷便要見血光,心下毫不畏懼,拿出先前在巴蜀剿匪的魄力,揮手間刃生颶風,眼前頃刻紅光大盛,迎上刀刃的歹人瞬間化成一地血肉。
眾人在泥濘中砍殺激烈,歹匪雖勢眾,卻終不抵石啟這幾名隨從悍勇,氣勢漸漸鬆懈,糾纏半日,隨從們終將歹人制服,石啟背上不知何時被冷劍刺了個窟窿,搭手一過,掌心赤紅,黏了滿手濕熱,遂撕下袍角,三下兩下繫緊了,撈過一名污衫蓬髮的歹人,一把扯下他面上黑罩:
“說,什麼人派你們來的?”
這人被石啟拽得幾近懸空,險些被勒死,嘴歪眼斜地擠出一句:“殺人……劫財……你說為的什麼……”
石啟一怔,正想扔了這人破口大罵一句“去你娘的殺人劫財!”轉念一想,冷笑道:“原是將我們當過路肥肉了!”說著丟給眼色給隨從,“全都帶回去!”
“牛駝!去,看看主薄他們是不是已經嚇死了!”石啟鬆手朝後張望一眼,方勇已扶着幾名惶惶面如土色的屬官往這邊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泥水趕來。
石啟哼哼兩聲,望着眾人笑道:“諸位受驚了,眼下無事了,且先回府衙壓壓驚。”
眾人經此一場,駭懼異常,正自魂飛魄散,卻見長官談笑自若,心下不禁腹誹此人莫不是有病,有的則因方才慌亂,足下丟了一履,更是狼狽,又驚又氣,不留神被泥濘所滑,跌趴地上,痛得眼前發黑,待勉強上了馬,方得一口氣,不禁顫聲道:
“原不知跟着府君做事,竟是要命的。”
一行人半道迎上府衙里出來相救的侍衛,侍衛見眼前情狀,一時也呆住無語,卻見長官首如飛蓬,只擺了擺手道:
“打道回府!不過路遇劫財小賊!”
那眾屬官見他說的輕快,彼此錯目無言。直到府衙在望,石啟一眼看見有兩人撐傘佇立於前方,再近幾步,定睛看了,忙翻身下馬,忍疼奔至成去非跟前,卻見成去非常服出行,腦中略作停頓,只躬身見禮,並未稱呼。
成去非皺着眉心上下看了他幾眼,沉下臉色:“石子先,你好歹一郡長官,如此官儀盡喪,你不要這個臉面,我要。”說著轉身舉步進府,“你先去整理儀容,再過來回話。”
兩句話聽得身後幾人露出哭笑難分的僵硬神態,再看他們的長官,竟垂目應了下來,一時間難免要揣測眼前說話的年輕郎君到底是何方貴人。
史青雖不識石啟,此刻聽大司馬言語也清楚了,遂同石啟微微頷首以算見禮,隨即又多探看他幾眼,當真如大司馬所言,官儀盡喪,不成樣子。待他應聲行過,方看到他背上有傷,便小聲對成去非道:
“大司馬,府君原是受傷了。”
雨勢漸盛,成去非側眸看了看石啟的一襲背影,那一片殷紅如點水胭脂般化開,他早看出石子先受傷,也知定有內情,然石啟過於狂放目中無人的性情,總需敲打。倘按他希冀,丹陽郡當置沉穩老辣一人,只可惜他手上一時間卻也尋不出比石子先更為合適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