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琬寧蜷成一團,伏在枕上,了無生氣,外頭風聲蕭蕭,倒像秋日的感覺。
“賀姑娘,”小丫鬟輕輕喚她,她很不習慣,蔣夫人姊妹的夫家姓賀,她稀里糊塗也就被姓了“賀”。夫人待她十分熱情,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幾次話到嘴邊,竟生生被擋了回來。
“請過來。”琬寧滯了片刻才起身,小丫頭掀了帘子,沖她笑笑,把一個香囊掖到枕邊:“這裏頭裝着香草,有安神的用處。對了,姑娘覺得冷么?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琬寧搖首,低聲道了謝,小丫頭嚇得連忙擺手:“姑娘怎麼跟奴婢說這個!您是正經姑娘,我們伺候都是應該的。”
她靦腆一笑,猶豫了下才問:“我對府上不甚了解,初來乍到,又不好細問姨娘,你能不能和我說說話?”
小丫頭聽她聲音細不可聞,一席話說完臉都紅了半邊,會意笑道:“奴婢明白,姑娘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好了。”
說著給琬寧披了衣裳,拿了靠枕,讓她舒舒服服地坐着問話。
琬寧感激地望了望她,看了眼四下擺設問道:“姨娘家是做官的么?”
小丫頭想了想,似乎有點難為情:“奴婢其實也不太清楚,府上一直和宮裏有來往,算是皇商,至於是不是官,奴婢不太懂。不過,現在家裏最小的九姑娘,正在宮中陪公主殿下,夫人也時常進宮見駕。”
蔣家和宮裏竟有這層關係,難怪白日裏下人來傳話,提及宮裏。
但他們為什麼要救下自己呢?夫人說的那道疤,明擺着在說謊,那道疤是十歲那年她在阮府磕碰留下的……
“姑娘,還有要問的嗎?”小丫頭看她出神,輕咳一聲算是提醒,琬寧堪堪回過神,又紅了臉,細聲細語的:“沒有了,你且歇息去吧。”
她重新躺了下來,窗子上竹影搖曳,一晃一晃的,看着它動,琬寧才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阮氏被誅殺三族,偌大的一個家,樹倒猢猻散,死的死,賣的賣,她只剩下煙雨姐姐,卻也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想到煙雨,她忽然有了那麼一絲盼頭,她似乎應該活着,活着才有可能見到煙雨姐姐呀……琬寧痴痴想着,扯過被子把臉蒙住了。
等到蔣夫人忽言及帶她進宮,已是十餘日後的事情了。
聞言,她心底一陣驚懼。這些日子,蔣家上下待她十分周全,夫人甚至打聽出她喜歡讀書習字,特意送來上等筆墨,這一切,幾乎讓她產生錯覺,似乎真的是在自己家裏一樣。
“夫人,”琬寧吞吐開口,“我眉間的疤,是年幼時在阮府留的,您,許是找錯了人,我一直想跟您說的……”
她眉眼低垂,文文弱弱的模樣,看着倒真讓人心疼,蔣夫人沉沉嘆息:“可不是,小時候的事情你哪裏能記得清,你不要再多慮,倘若我不能好好照料你,百年之後再無顏面見你娘親的……”
眼看蔣夫人又要落淚,琬寧更不知所措,她本就不善言辭,不喜與人交際,而該不該說出自己真實身份,依然讓她焦慮難安,總不能真的就做了蔣家的表小姐?
既然一時不能說,她就只能順從蔣夫人,可宮裏住着什麼人?下旨誅殺阮氏的,便是那宮中的皇帝啊!琬寧心底凄然,阮家的罪名是謀逆,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師,哪裏有謀逆的理由呢?
府上被查的那些日子,很多人被帶走是在夜裏,直接投了廷尉署。煙雨姐姐摟緊了她,抵着窗往外看,外頭火光衝天,府上走了水。她獃獃看着紅彤彤的那片,正是藏書樓方向,那是阮氏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把臉埋在煙雨的懷中,哭到幾乎要窒息,直到門被人踹破,她和煙雨兩人像孱弱的小雞仔,被人拎了出去……
日子過得快,她居然換了新裝,簡直做夢一樣。就這樣跟在蔣夫人身後,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像那命若琴弦的蝶,風一過,便會隨之消殞。
而她只需記住蔣夫人的兩點要求,一要守規矩,二是同阿九一起陪公主的李皋蘭是自己人,可以私下交談。
她逼着自己反覆默誦這些,卻總是心不在焉,異常緊張。
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魏巍宮殿出現在眼前,那兒立着一位年長的宮人,看見她們,微微點頭示意。
兩人迎風而立,早春的陽光雖照在身上,涼意卻無處不在。蔣夫人替琬寧緊了緊披風,柔聲道:“我先同那位姑姑進去,你在這稍候片刻,一會出來再領你,不要怕。”
說罷朝那宮人走去,兩人就此低聲說了幾句,緩步上了台階。
琬寧怔怔看那兩人身影漸漸消失,方有些局促,四下看了看,剛收回目光,後腦勺驟然受到痛痛一擊,她悶哼一聲,腦中只嗡嗡響,餘光瞥見有一樣東西滾到腳邊,不等看清,身後兀自掀起一股熱騰騰的氣息,貼身而上。
有人自身後擁她入懷,伴着說不清的親昵,那力道並不重,溫溫柔柔的,琬寧渾身一顫,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的手臂自如地圈住她,似乎還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妹妹杵在這不進去,不怕冷么?砸疼了?”他的音色清亮,卻又含了一絲輕謔,說著便攬過琬寧的肩。
琬寧眼睫輕顫,根本不敢同他對視,只覺肩上手臂猛然滑落,聽他一聲低笑,不覺抬眸,迎上一雙澄若寶鑽的眼睛,整個春天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有剎那的暈眩,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臉頰早失了火,神情怯怯,完全不知該如何應付。
“我認錯了人,妹妹不要怪我。”他收斂了笑意,竟完全變了個人,聲音格外冷淡疏遠,只仍稱呼她“妹妹”,琬寧生平沒遇見過這種情形,心跳得失常,倒也不是恐懼,自己反而說不清是為哪般。
他似乎也並不是真的求她諒解,因為說完這句,便兀自提步上階,琬寧這才抬首偷偷打量了幾眼:本是春寒難耐,他穿的卻單薄,那背影,長身玉立,身形秀頎,施施然往上走的樣子,分外隨意。
等目光落回腳邊,才發現方才砸她的竟是一蹴鞠,想必是他的東西吧?琬寧默默彎腰撿了起來,正猶豫着怎麼處置才好,餘光瞥見上頭忽又略過一道人影。
他竟然折回來了!
琬寧心有一驚,倉促間迎上他投過來的目光,這人目含秋水,風神蕭散,看得琬寧心下恍惚,慌亂中便把那蹴鞠又立刻扔到了地上,彷彿急着撇清關係。
他嘴角閃過一絲笑,稍縱即逝,從容把蹴鞠拾起來,幽幽瞥她一眼,琬寧垂首立在那,十分拘謹,眉頭也蹙在一處,嘴巴微微嘟起,從他的角度看來倒像是生氣。
好在他這回什麼也沒說,琬寧聽那腳步聲再次遠去,整個人才慢慢放鬆下來,等再次抬首時,階上正是方才那宮人的身影。
“賀姑娘,請跟奴婢來去見娘娘。”
琬寧一顆心旋即又高高提起,只得提裙而上。
那台階看着長遠,怎麼走起來好像幾步就完了?而盡頭又是什麼在等着她?琬寧整個人都在抑制不住地發抖。
皇后此刻端坐在太極殿東堂,面上帶着淡笑,精神頗佳。左右並不是妃嬪們陪着,而是一群江左世家的姑娘,大都十三四歲的年紀,如初綻芬芳的花朵,無須多裝飾,光是坐在一處,便勝過世間一切。
琬寧深深吸氣,照着蔣夫人所教,深深跪拜了下去。那宮人待她禮畢,命她抬起頭來,於是殿中一群人的目光都落於她面上。
身子看着雖清瘦了些,臉倒有幾分楚楚的風致,皇后看了片刻,察覺出琬寧的青澀緊張,果真比身邊這些正經大家出來的姑娘差了許多,不過,她要尋的正是這樣的姑娘,姑且一試。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皇后輕輕揮了揮手,蔣夫人會意,低聲讓琬寧謝恩。琬寧不知這意味着什麼,按着宮人所指引,也入了座。
身側的女孩刻意同她碰了目光,琬寧匆匆頷首,以示回禮,這女孩看樣子比自己大些,鵝蛋臉面,神采飛揚,見之忘俗。剛落座,就瞧見對面一位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沖自己笑,一副天真爛漫之態。
琬寧驀然想起蔣夫人的話,對面的應是阿九,身側的這位那便是李皋蘭了。正這般猜測着,只覺眼前一亮,殿中原又進了兩位少女。
其中一位,身形秀麗,風姿嫻雅,眉間自有書卷氣,正是烏衣巷虞家虞書倩。另一位,懷中則抱着畫軸,眉眼更為明艷,這姑娘亦出身烏衣巷--周家周文錦。兩人行過禮,便有人在皇後身側笑道:
“這兩人定是作成了畫像,姑娘們才情高,這才幾日啊!”
虞書倩淡淡一笑,靜等皇后發話。自阮氏一案后,皇后待烏衣巷的姑娘比從前更熱絡幾分,尤其這回,竟忽命她和女王二人為其作畫像。
她二人本不過十幾歲的姑娘,宮中不乏資歷老的畫師,怎麼也輪不到她們頭上。雖說平日裏也都沾些筆墨,不過閨中消遣,皇后既下了旨意,兩人不得不慎重,好在有族中子弟指點,倒也不是多難的事。
“英奴,你去拿來瞧瞧。”皇后扭頭沖一人吩咐,這人拂袖起身,信步朝兩位姑娘走了過去。
琬寧順勢望去,只見那身形分外眼熟,仔細一看,認出他來,不知何時換的衣裳!果真是方才殿前偶遇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