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她已經許久不見有人會在這樣的晚的時候拜訪了。木了木,猜不着是誰;疑惑地起身前去查看,剛繞過屏風又因看清來者而連連後退:「……爺。」
「阿祺醒了。」孟君淮睇着她,目光低了低,「但這事必須算清楚。」
卧房裏死一樣的寂靜,寂靜得讓尤氏想逃。而後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外頭,方見院中候着的下人都已被看了起來。
孟君淮沒有理會她的神色,坐去羅漢床邊,睇了睇她:「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問?」
尤氏戳在旁邊,一聲也不敢吭。
「好,那我來問。」孟君淮神色淡淡,「如何收買的膳房的人,是威逼還是利誘?」
「爺……」尤氏聲音中的顫抖越來越厲害,邊是躲避他的目光,邊是問他,「您在說什麼……」
他又說:「你就這麼恨玉引么?她嫁給我十五年,沒為難過你,也沒刁難過你的孩子,你究竟為什麼這樣恨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尤氏死死低着頭,下一瞬,她轉身就想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阿祺……」
「你站住!」孟君淮一喝。
尤氏猛定住腳,氣息不穩中,終於再撐不下去。
她回身便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錯了,我沒對王妃下手!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着自己最終只是出手害了香盈,強辯道:「我只是不想讓那姓羅的賤|人再接着害阿祺!您看阿祺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全是她害的!」
「阿祺和羅氏的事我可以不同你爭,可你敢說你沒想動王妃?」孟君淮側首瞥着她,「膳房三十餘人你收買了七八個,這麼大的陣仗,只是為了羅氏?」
她以側妃的身份想害香盈並沒有多難,犯不着這樣大動干戈。孟君淮執掌錦衣衛數年,經手的大多數案子,付出與目的也都是對等的。
「你知不知道阿祺為什麼去正院那樣喝酒?你以為他是想護王妃嗎?他是想護你啊!」孟君淮忍不住地牙關緊咬,直咬得口中生疼,「你自己平白惹是生非,為孩子們想過嗎!」
「您只會怪我平白惹事!」
不知怎的,尤氏突然火了,令孟君淮一愣。
尤氏怒視着他:「您就為孩子想過嗎!我知道您喜歡謝玉引,她家世比我好、性子也比我強,可阿禮阿祺哪裏比她的孩子差了!她的孩子還不懂事就立了世子,可阿禮有什麼!如今她還把阿祺也擠出去,他們攤上我這樣一個母妃便活該事事低人一頭了是嗎!」
「你……」孟君淮被她說得怔住,一時都不知從哪句開始反駁為好。
他皺着眉睇了尤氏良久,才終於說出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
尤氏一咬下唇,沒有應話。
「你出去打聽打聽,但凡府中有嫡子的,世子位是不是全都給了嫡子?這道理王妃早跟你說過!」孟君淮簡短地辯了一句,吁了口氣,又說,「就算沒有世子,誰做世子也是我定。你有甚不痛快衝我來啊!記在玉引頭上是什麼道理!」
尤氏顯然一木。
「阿祺的錯處你也怪到她頭上,還有沒有良心了!」孟君淮口氣沉沉,「沒教好阿祺,怪你、怪我,唯獨跟她沒關係!但是去八大胡同出面收拾這爛攤子的可是她!」
孟君淮一想到這些,就覺得羞愧難當。
其實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許多,他時常會覺得給玉引添了太多麻煩了。誠然,娶她的事不是他自己做的主,娶她之前他也怎麼也沒法料到自己以後會跟她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起來,但這些前提並不能成為讓他對一切心安理得的理由。
是以不論與玉引感情多好,孟君淮心裏總還是有個結,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想「這回可別平白給玉引添麻煩」。
——但好像他越這麼想,就越會有各種或大或小的事情要麻煩玉引!
他心裏大是懊惱,兀自緩了許久才平下氣,鐵青着臉色又說:「你承認是你做的便好,明日一早我進宮去,請皇嫂決斷!」
「不要!」尤氏驚恐不已地喊出來,膝行上前,聲音聽上去撕心裂肺,「我知道錯了!我不敢了!爺您看在阿禮和阿祺的份兒上……」
「看在阿禮和阿祺的份上我保你不丟性命!」孟君淮壓過她的聲音,「若不然毒害正妃你死路一條,你最好明白輕重,其他的不必求了!」
他說罷實在沒有耐心再多與她糾纏,起身便繞過她離開。
他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繼續做側妃了。大約是多年的疏遠所致,他現在都已完全無法理解尤氏的想法,也無法判斷她日後還會不會做什麼別的荒唐事。
那無論是為了玉引還是為了阿禮阿祺,現在都必須有個了斷。若等到非殺尤氏不可的那一天,阿禮阿祺只怕不想跟正院反目也只有反目。
這是他從前遺留下來的惡果,任由發展只會越來越糟,他得自己把它了結在此處。
太糟心了……!
孟君淮心裏煩得厲害,不由自主地就向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想去。
比如……為什麼宮裏會有皇子娶妻時連帶着賜幾個妾室過來的規矩啊!
他當時也是傻,分毫沒有多想就按這規矩走了。看看現在,如今的皇長子孟時衸不就把這一道免了嗎?他當年怎麼沒想起來啊?
男人為什麼要納妾?為什麼要這樣自找麻煩?
嗯?好像也不對……
如果最初沒有納妾,就沒有郭氏戕害庶子的事;郭氏沒有戕害庶子,就不會被廢,他就不會遇到玉引了。
這麼一想……
孟君淮的心緒複雜起來。
正院,玉引在孟君淮離開后,沒敢在阿祺跟前多做停留,她真不忍看阿祺那副樣子。
這個處境於阿祺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不怪阿祺明知尤氏有錯還要說情,若她是阿祺,大概也只能這麼做。
尤氏很煩,但她不能說尤氏不是個好母親。目下看來至少阿禮阿祺都不錯,雖然近幾年他們都在前宅沒有跟尤氏同住,可兒時尤氏對他們的教誨總不能說沒有影響。
所以,若要阿祺跟尤氏沒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阿祺現下這拚命想護母親的反應太正常,只是,這事太難辦。
玉引想饒尤氏一次,不讓阿禮阿祺難過,但她也怕尤氏再犯一次糊塗,對阿祚他們下手什麼的。
她就打算等孟君淮回來後跟他商量商量有沒有萬全的法子,但他回正院后就一直在沉默。
玉引便由着他先靜了靜,自己先將新呈來的供狀看了。而後咋舌的不得不承認,尤氏這回可真下血本!
膳房那幾個被她收買的下人,各個拿了一千兩銀子,據尤氏身邊的婢子招供,尤氏連嫁妝都拿出來了。
加起來七八千兩,夠整個王府上下一年的開銷,若擱在民間,能讓一戶人家豐衣足食地活到千百年後去……
怨不得他們會願意干這送命的差事。膳房的差事畢竟不在主子們跟前,玉引雖然平日也悉心打點,但他們能得的好處,總還是不能跟珊瑚趙成瑞他們比的。誰也不會為了提防這種極端的事情跟尤氏一樣花大手筆去收買人心——就算能那樣收買,還得把闔府都收買一遍才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