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花生
季明德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悔恨和不甘才會促使他重生,直到看着寶如在如此大難之中,懷裏抱着個孩子不停哄的那一刻才明白過來,他的重生,是因為寶如的福報和善念。
是躺在臨洮府的炕上,覺得自己糟透了的那個寶如。是在躲避赤炎的追逐時,在不知名的石屋裏獨自生產的那個寶如。
他是因為她才重生的,當那顆頭顱於關山之中飛滾着墜落時,他曾說,假如還能從來一回,我必定跪伏於我妻子的腳邊,訴說我此生的不甘與痛悔。
假如能逆天改命,我只求她能平安喜樂,福氣一生,過的順遂平安。
上天正是因此,才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讓他去改變那個可憐的小姑娘,行差踏錯之後,就回不到正途的一生的。
她曾多少次委婉的說過,她不想做皇后,不想季棠做長公主,她只想孩子有叔叔,有舅舅,一家人齊齊全全。
就好像上輩子臨死的時候,她亦是這般說:季明德,不要想着去給我復仇,去關山土地廟,我在那兒給你留了份東西,拿它入長安去找李代瑁,換個官兒做,娶房妻室,從此順順遂遂,安穩過一生吧。
她在覺得自己糟透了的時候,也沒有恨過他,為了償還那五百兩銀子的恩情,讓他拿血諭去換個官來做。
他一門心思,瘋了一樣,只想給她最榮耀的,想讓她把所有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都踩在腳下,可他全然忽略了,於她來說,平安喜樂,安穩一生才最重要。
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山谷,洪流齊膝也不過轉眼之間,季明德試圖吶喊去警惕下面正在相鬥的士兵與尹玉釗,但人的聲音無法與山谷間雄壯洪厚的撞擊之聲相提並論。
一口氣還沒吸進去,洪流劈頭而來,他藉助一顆樹縱身一躍,躍下一處高達三丈的懸崖,聲音在那一刻全部凝滯,他於身後抱住了寶如,順手拽上士兵架在半空的鐵索,至少一丈高的洪浪,轉眼過境,方才還在相爭鬥士兵和尹玉釗的侍從們,在那一刻全部被抹去。
山谷被填平了丈余,黃色的泥漿還在不停的往下涌着。
盪在半空中,寶如懷中還抱着個孩子,掙扎着仰起頭,見摟着自己的是季明德,哆哆嗦嗦指着轉眼而過的泥石流道:“原本,下面有很多人的,可他們好像不見了,尹玉釗也在下面。”
在一瞬間,人沒了,山谷被填平了,緩緩而下的泥石流還在繼續,寶如以為自己眼花了,她不知道那麼正在打鬥的人,都去了何處。
鐵索是架在山頂村子裏的,暴雨不知於何時轉成了濛濛細雨,落在松針上,落在綠油油的槐葉樹葉子上,轟響過後格外的空寂,唯有鐵索咯吱咯吱響個不停,季明德一手摟着寶如,一手抓着繩索,抓着繩索的那隻右肩上還有一重箭傷,經雨水淋涮,發炎了,劇痛無比。
他頗艱難的,一點點往下湊着,湊到寶如額間,貼唇吻了一吻,兩生,只要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他就莫名覺得安心。
鐵索緩緩絞動,季明德護着寶如的腦袋,小心不叫石頭磕到碰到,越來越多的士兵順着鐵索爬了上來,當然,被沖走的,淹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寶如道:“尹玉釗怕是死了。”
季明德唔了一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會把他給你尋回來的。”
寶如愣了片刻,一隻手小心翼翼撩開罩在孩子面上的青褂子:“快瞧,我給你看個寶貝。”
小裴秀蔫蔫噠噠,闔了闔眼皮,仰頭見是個滿面胡茬的男人,笑了兩頰深深的酒窩望着自己,想起來了,這是個郎中,只要一來就會給她開藥的,不禁有些氣惱:“秀兒才不要吃藥。”
小丫頭叫尹玉釗喂着吃了三天的安神葯,到此刻還沒清醒過來,也不知那等葯對她的身體要造成多大的損傷。
寶如在自己兒子身上都沒有施展為娘的天賦,倒把這小丫頭照顧的很好,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在她鼻子上輕點:“往後這個叔叔若還敢給你吃藥,你告訴嬸嬸,嬸嬸打死他。”
*
秦嶺中的人家都盤炕的,土炕。
這是整座村子裏,四五戶人家中最乾淨的一張炕了。
季明德帶來的士兵不搶不打,還不逼人出屋,都是一排排整齊有序的守在院子外,格外小心的,連地里的老蘿蔔苗子都不肯踩踏。
不但如此,冒着濛濛細雨,李少源親自指揮,幫那幾戶被踩塌了牆,砸爛了桌椅的人家幫忙砌雞圈,修門檻,有兩個交戰時誤傷了的村民,也得到了軍醫的醫治。
主家看在眼中,小聲打問過士兵們才知道,原來這高高瘦瘦,面目肖似的兩兄弟,正是抗擊土蕃,征過漠北的兩位天家貴子。
一時之間,炭爐子架起,上面罩上銅蓋,新鮮還帶着泥土的帶殼花生,剝光了皮的鮮核桃,鼓脹脹的板栗一併炒在上頭,不一會兒嗶嗶啵啵一陣氛響,邊炒邊吃,燙糊糊的小零嘴兒,於這寒天裏,再有一口熱茶,雖是最粗鄙的茶,但也無比的適口。
季明德自幼兒習慣坐炕,面北朝南,盤膝,於炕桌後面穩穩的坐着。
小裴秀又睡了一回,於燈火中本來便悶悶的趴着,忽而,見有顆圓溜溜的花生在寶如手掌間滾着,拈過來放進嘴裏,才生齊乳牙的孩子,嚼巴嚼巴,爬過來偎進了寶如懷中。
寶如手撫着孩子的小臉頰兒,低頭看了許久,道:“不知為何,我一看到這孩子,就格外有種心酸的感覺。”
她揚起臉一笑,見季明德雙目一眨不眨,就那麼盯着自己,吸了吸鼻子,微抿了抿兩頰亂髮,道:“你也是因此,才會冒充郎中,總去給她診脈的?你曾說,你有個故事,故事裏有個小姑娘要講給我聽,那個小姑娘想必就是裴秀吧。”
季明德搖頭:“不是,不是裴秀,只是跟她生的有些相像而已。”
他不知道尹玉釗是怎麼離間自己的,此時眼瞧着寶如風清和沐,頭上卻像頂着個引線滋滋直燃的爆竹,不知道它何時會炸,雖表面上鎮定自若,心裏早嚇的三魂掃二魂,如坐針氈。
寶如捋着小丫頭順溜溜的頭髮,咬唇吃吃的笑着:“你瞧,她睡在我懷裏,多乖?”
有個楊氏霸佔着修齊,寶如還從未跟個孩子如此親近過,低頭在小裴秀的眉心吻了吻,又道:“瞧着她,我就有偷孩子的衝動,真想偷回去自己養。”
便寶如和小修齊在一起時,季明德也沒有此刻的醋意。寶如一雙眼睛全在個孩子身上,那孩子還不是自己的。
基於此刻,他可以想像前世,若能繼續活下去,寶如的兩隻眼睛和一顆心會永遠在季棠身上,而他則會是永遠被冷落的那個。
想到這裏,季明德一把將寶如拉到自己身邊,在她眉間輕嗅着:“若想要,再生一個就是,那終歸是別人家的孩子。”
他不知何時剝了許多鮮核桃,全剝去了衣子,一枚一枚往她嘴裏喂着。
八月的鮮核桃,淡淡的油意,正是最適口的時候。
農家紅漆斑駁的炕柜上只有一隻點在碗裏的燈盞,主家因為好客,注了一大碗的清油,棉線搓成的燈芯叫綠黃色的燈油泡的軟軟脹脹,隨着他的呼吸,燈苗微微搖擺着。
季明德記得寶如死後,裝進棺材裏時,棺木前就點着這樣一盞油燈。那是在她死後,給她和季棠的亡魂引路,讓她們過奈何橋時,不至黑燈瞎火的。
他道:“是有那麼個小姑娘,生的與裴秀有些相似,但遠比裴秀更可愛,更乖巧,所以我才會……。”
寶如臉上的笑慢簌簌的收斂着:“我覺得以我丈夫的為人,不會三更半夜登寡婦門。我也相信以陳靜嬋的為人,不會分明見過還假裝不認識,畢竟她初懷上裴秀的時候裴俊就去了,裴家是個貧寒人家,她只要一幅墮胎藥,還可以再嫁高門,她卻選擇生下裴秀,並一直給裴俊守寡,可見不是個會跟別的男人無媒苟合的女子。
所以,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是我小心眼兒?”
“所以她也和琳夫人一樣,也是你欣賞的那種女人?”寶如翻身坐了起來,方才還笑融融的吃着核桃,翻臉比翻書還快,是因為小裴秀終於睡着,睡穩了,她準備算舊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