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宴無好宴
?素池正下了轎子,她落後素淵半步,和素淵隨口低語:“皇後娘娘的千秋節這樣隆重,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見到大姐?”
素淵揚眉看她,“皇后整十的壽辰,阿姚是眼下在京城的唯一一位皇子妃,哪裏有不來的道理?倒是你,你姑姑召你入宮,你也一推再推。當真是縱的你越發沒有分寸了。”
素池吐吐舌頭,倒是沒想到被低頭的素淵抓個正着,“宮裏一堆的規矩,阿池總不記得,宮裏除了姑姑,我一個也不認得,哪有家裏自在。”
素淵聽到這話,就是一陣數落:“越發胡說了,且不說你年年參加宮宴,就說你在講武台一年多里對你照顧頗多的太子殿下,難不成你也不認識?”
“阿池這些日子沒怎麼去講武堂,爹爹,你別生氣,這些日子······”素池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逃逃課就算了,別人都藏着掖着,偏偏她不打自招。
“為父早知道了,算了,回家再說。”素淵也不願意在外面教訓女兒。
素池也不驚訝素淵早知道,畢竟講武堂雖然是個學堂,可一眾學生非富即貴,這兩年陛下更是連太子殿下都攆了進去。講學之人中不乏朝中官吏,素淵若是提前知會了,知道她有沒有按時點卯是再容易不過了。
“宮裏規矩雖多,你也是素家的女兒,在哪都不必怕,況且宮裏還有貴妃在。規矩從來都是給身份不夠的人提身份的,你何時見你姑姑守着規矩了?口口聲聲講規矩,那是上等人的特權;一絲不苟地執行規矩的都是下等人。”素淵講完便抬頭看見幾位官員都向這邊走來,他示意素池先走。
素池一向不喜歡身邊的人講什麼高低貴賤,快步向前走去。
當真是勝景,宮裏一路燈火,紅色的燈籠鋪天蓋地。金碧輝煌的宮殿映着紅色的燈火,再伴上各家小姐貴姝的華服盛裝,實在是一場盛宴。
素池正往皇后的建章宮走去,她下了馬車便脫了紅狐的大氅,此刻一身素衣,綉着雙面繡的梨花,遠看簡潔大方,近看起來清雅別緻。
迎面而來的女子身着粉色抹胸,外罩藍色錦雲緞,立領顯得高貴利落。還不待素池開口,這女子就開了口,“今日姑姑盛宴,自當普天同慶,名媛貴姝無不是盛裝而來,素小姐一身素衣也不怕不吉利?”說話的是皇后的侄女、樓司徒嫡女樓錦玥。
“樓小姐此言差矣。皇後母儀天下,受萬民朝拜,其福祉恩澤厚重,豈是我等可以衝撞的?”素池早知道這位刁蠻任性的樓小姐,心中對她有些不屑。
同行的貴女都停下來,顯然對於看戲,金陵貴女是志同道合的。
婁錦玥攥着袖子,“素小姐好口才。”
素池走近緩緩笑道,“不及婁小姐。”她無意樹敵,也不想成為眾矢之的。
素池同眾人入了建章宮,宮女引着她坐下,她只是略微有些驚訝。她雖是素家嫡女,卻並沒有封號,她此時的位置卻在郡主一列,伏南喬也離她不遠。不多時,一應貴人們都到齊,連正主皇后都到了。
大概過了兩刻時,聽到有太監通報,“皇上駕到,貴妃駕到!”
雖然早聞皇帝獨寵貴妃,可是皇后壽宴都帶着貴妃遲到,這不是活生生打臉嗎?眾人都不約而同去看被打臉的皇後娘娘,皇後身着鳳袍,金色的綉線華貴雍容,頭戴九尾鳳簪,鳳嘴吐出紅色流蘇,此時笑得端莊大方。
貴妃稍稍給皇後行禮,便被皇上牽着上了座椅。貴妃出身素家,入宮已經七八年了,卻保養得宜。她的確如傳言容色無雙,而且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清靈秀氣。
樓皇后出身左相樓家,無寵多年,膝下唯有一女,喚淑琪公主。貴妃比皇后入宮晚,卻三千寵愛於一身,這幾年更是協理六宮。皇后的手段比不上貴妃,後宮雖是皇后執掌鳳印,民間一向有稱貴妃右皇后的說法。北宛以右為尊,貴妃權勢可見一斑。
皇后環視場內,素池感覺到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略有停留。皇後轉過頭對貴妃說,“妹妹近日閉門不出,確是越發的明艷動人。聽聞妹妹的侄女今日也來了?”
貴妃並不詫異皇后這麼問,她親切地向素池招手,“素池,到姑姑這裏來。”
素池感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兩個女人爭男人爭到自己頭上,自己就是可憐的池魚。素池走上前去,行禮。
貴妃笑着拉着她的手,對皇上說,“皇上知道的,哥哥就這麼一個女兒,平日寵着,沒規矩慣了。”貴妃聲音清脆,如環佩空歸,又好似百靈聲鳴。
貴妃的聲音果然極有吸引力,皇帝又轉頭看向身側的貴妃笑道:“素家不都是這麼養女兒的么?有什麼不好,素家的女兒,這燕京里的公子都得踏破了門檻。”
於是素池只好做出一副羞澀的樣子,在議論聲中坐回去。
絲竹管弦,一片溢美之詞······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樓錦玥站起身,“今日姑姑壽辰,錦玥實在想不出何物才配得上姑姑,物寶珠華到底是些俗物。不如我等為姑姑表演祝興如何?”
皇後有些遲疑,“就你這丫頭主意最多,陛下看如何?”
皇帝看着婁錦玥,“難為錦玥一片孝心。”言下之意竟是同意了。
素池在心裏默默腹誹:難為她?明明是她難為我啊!
婁錦玥行禮謝過,“從前都從伏郡主處開始,今日不如改個規矩,從素小姐處開始可好?”
樓錦玥口中的益陽侯府唯一的嫡女伏南喬,伏家是燕京十氏族之一。其父益陽侯伏修掌管警衛,其母益陽侯夫人乃是當朝皇帝的長姐,榮信長公主。伏南喬比素池年長一歲有餘,榮信長公主喜靜又地位尊崇,一貫是不參與許多宴會往來的,家中也沒有身份合適的女眷,伏南喬便常常代表侯府參加宴會。金陵宴會上旁的女孩子都有家裏女眷陪着,只有伏南喬和素池常常隻身一人,倒不冷清。後來她們漸漸熟絡了,常常私下小聚,宴會結伴。
樓錦玥這話說的真是沒水平,平白無故被點名就從她這開始,簡直神邏輯。
素池只是垂下眼瞼,“素池平日懶散慣了,於才藝上並無多少用功,諸位見笑。”
眾人本來以為素池只是略作謙虛,接着總要“獻醜”的,然而素池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行了一禮就大大方方坐下了。
樓錦玥張嘴就要反駁,眾人也是好奇,哪有說自己無才說的這麼不平不淡的。伏南喬卻躬身請命,“阿池臉皮薄,不如由南喬拋磚引玉?”
伏南喬的身份都自認拋磚引玉了,旁人自然只能點頭了。
已經有人擺上案幾,宮女上前磨墨,伏南喬稍作思索,便提筆。看她的手法,下面已經有人猜到她在作畫,小半個時辰,伏南喬終於擱筆,“南喬拙筆,素小姐可願為南喬題字?”
雖然不太明白伏南喬的意思,不過她委實沒有一推再推的理由。素池一步步走上前,這才清楚地看到伏南喬畫的竟然是水邊成片的蓮花。水繞着山,山依着水。水邊有個挑水的小沙彌,正看着一片片的蓮花。
蓮池諧音“廉恥”,在北宛,官宦之家必栽種蓮花以示高潔,伏南喬畫蓮花,倒也說得過去。她一向思維敏捷,提筆就寫:
“杳杳鐘聲戴斜陽,得沐梵音立佛堂。但求青帝落凡塵,蒲卷經綸賜世人。”
看到素池這麼快寫完,台下的人都有些驚訝。要知道題詩與作詩可不同,作詩考得是文辭,而題詩更多考得是思維。用自己的詩解釋別人的畫作,確實不是容易的事。不是文不對畫,就是喧賓奪主。
素池題字的時間,皇后幽幽開口:“南喬和素姑娘一個作畫,一個題字,倒是讓本宮想起幾年前豫王妃一手作畫一手寫字驚艷滿場,也是這京城裏貴女中第一人,一轉眼素家九姑娘都這麼大了。”
這下有些資歷的都盯着素姚了,豫王夫婦的恩愛一向是京城茶館的頭號八卦。豫王妃素姚站起身來向皇後福身,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陛下先開了口。
畫卷已經被呈了上去,皇帝拿着畫卷,又轉頭重新打量素池,看了半晌。滿堂都靜靜的,所有人看着皇帝的目光落在素池的身上,聽得皇帝問貴妃,“愛妃覺得如何?”
貴妃看了看素池,似乎並不滿意:“尚可,勉強不算辱沒了素家的聲名。”
皇后卻是笑了,“這樣好的詩,又是這樣一手好字,還自稱無才?妹妹只覺得尚可?素家的女子都是這般自謙嗎?”
素池低頭不語,貴妃卻站起身,“阿池不過會寫幾個字罷了,受不起這些誇獎。”
皇太子寧璃臻站起身,“什麼樣的佳作入了母后的臉?給兒臣瞧瞧可好?”宮人把畫軸掛在下面的檯子上,已經有人把詩讀出來。
一手行書飄逸洒脫,全然不似閨閣女子的蘭花小楷娟秀,卻顯得大氣從容。北周的佛教十分興盛,人人都知道,蓮花乃是佛教聖物。自佛祖出生以來,步步生蓮,蓮座蓮台都是佛家之物。而此詩,借蓮花之口說不願侍奉佛陀,只想看看平頭百姓,這是何意?
不管眾人如何猜度,皇上已經下令,“賞素小姐和南喬玉珊瑚兩座,寶石頭面兩幅。”
太子又站起身來,“兒臣有個不情之請,母后將此畫賜給兒臣可好?”
皇帝卻開了口,“太子喜歡?”
“兒臣一直喜愛蓮花高潔傲岸,這幅蓮圖實在出彩。”
皇帝示意,“難得得了太子的心!”
眾人沉默,得了太子的心?是說畫還是人?素家的女子,是說貴妃還是素池?這句話實在信息太多。
素池與伏南喬一起謝恩,伏南喬小聲問她,“樓錦玥這個蠢貨招惹你,你竟然這般好脾氣?”
素池聽伏南喬這樣說半點也不意外,“近來研習佛經,先生囑咐要日行一善。”
伏南喬才不信素池的說辭,她瞥見太子的目光正向這邊瞥來,“日行一善?這個說法倒是不適合我這個俗人,看來仁善寬厚佛性極好的太子哥哥更能領悟。”
素池下意識地抬眼,正對上太子的眼神,倒也不拘謹,只是相視一笑。
觥籌交錯,一派歌舞昇平······
突然,一個黑衣甲士衝進來,兩旁的侍衛都下意識地摸到了佩刀,“稟告陛下,奉安殿走水了,火勢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