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一刻,南宮燕真的覺得自己好愚昧、好天真、好獃傻,因為她確確實實忘了,才會犯下這種不可饒恕的致命錯誤,讓自己身陷如今這般進退失據,幾近全盤皆輸的窘境。
之所以遺忘,不單單因為她不夠小心,更因這種遺忘是逐漸的,是一點一滴緩緩由她記憶中抽離的……
從她習慣與他一同在八角桌上唇槍舌劍的鬥智、鬥嘴時開始鈍化,到他意外發現現場的及時通報,以及之後對她的急難救助時緩緩模糊,再在他看似無奈卻依然領着她四處辦案的新奇與有趣下快速淡去,更在誤以為他是為保護謹貴妃才慨然飲下那杯「春」酒的懷抱里徹底剝離……
是的,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本就是頭極有耐心、更有心計的老狐狸,更忘了他赫赫有名的名號……六親不認賀蘭歌闕。
儘管至今,她依然想不透他欲偽造「後宮行述」的目的,究竟是為了賀蘭謹,還是他自己,最終又想得到些什麼,又或引誰上鉤,但想必他這個局在賀蘭謹進宮前就已開始布了,他的夜行盯梢也絕不單單隻是為了賀蘭謹,更可能還與那名侍女有關。
更想必,在意外得知她的幃官身分,以及她還有可能的其他身分后,他便開始一步步設下圈套,盡其所能且不着痕迹的投她所好,讓她一步步放鬆對他的戒心,最後反被他所利用……太相思了
一想及自己竟被矇騙了那樣久,還自以為與他是棋逢對手而內心沾沾自喜地與他鬥智、斗勇,甚至最後還為保住他而獻身於他,南宮燕真恨不得將那時的自己一巴掌打醒!
但她其實明白,就算那時真有人給她一巴掌,她依然不會醒,因為她之所以會那樣輕易遺忘對他的戒心與該有的所有防備,甚至連考慮都沒便將身子給了他,無論她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痛徹心扉地正視自己內心……
她,愛戀上了他,愛戀上了這名或許打由知曉她特殊身分開始,便在心底冷笑,等着看她要花多久時間才會掉入他的陷阱中,這名她從不曾想過會遇上,卻在遇上后不知不覺受他吸引、為他傾心的冷酷權謀男子。
自小,在十三名色藝雙絕的阿姨,以及她們極其優秀的夫婿陪伴與教導下長大,她的見識與眼界比尋常人廣,習得的絕活兒比尋常人多,甚至連經歷與足跡都比尋常人奇特,更別提那較尋常人多了幾倍的關懷與寵愛。
雖從不知曉自己從何處來,但深知自己已比很多人幸運、幸福的她,縱使每每望着阿姨與姨丈間的深深愛戀總會有些欣慕,但知足的她從不奢望自己還能有多餘的幸運,尋得一名與她姨丈們同樣卓越出色的男子,讓她能用阿姨們望着自己丈夫的眼光望向他,也讓他用同樣的目光望向她。
十四歲時,終於得知自己身世的她,帶着阿姨與姨丈們的心疼與祝福,於隔年來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但從踏入宮中第一步起,她便明白,這一世,她再不屬於自己,因此在父皇要她嫁與賀蘭歌闕時,她便做好了讓自己身子成為一名陌生男子玩物的所有心理準備,直至聽到他那一席話。
不可否認,那一刻,她真的有些感激,而他的全然放任,也讓她隱宮接班人的工作做得相當遊刃有餘,直至他倆間的假面夫妻牆紙真正戳破那夜。
他的反應與身手,無疑讓她驚艷,他的「吃貨」本性,以及對「吃」這件事的異常較真,更讓她又好笑又好氣;除此之外,他那股軟硬不吃,他人愛如何想便如何想,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根本懶得理會「愛誰誰」的傲氣與拗氣,令她就算常暗自搖頭,卻也有些淡淡佩服,更別提她永遠聽不膩也聽不煩的,他口中出現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探案故事。
而她,就在各式各樣的發現與好奇中,緩緩對他刻意塑造且投她所好的「賀蘭歌闕」失去了戒心,然後在收到他那本食譜與「軒轅望」時,心,不知不覺地開始隱隱浮動,並在與他一齊離開京師后兩個多月的朝夕相處中,在誤以為他為了賀蘭謹連他自己都可以不要的心疼下,徹底收不住心。
老實說,若不是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南宮燕會覺得這事當真離奇得可笑。前一夜,她明明還與他繾綣相擁如同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可后一夜,竟就徹底風雲變色。
但她笑不出來,因為明明知曉自己戀上的「賀蘭歌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她的心卻還是因他而痛,為他而碎……
也罷,事已至此,她再如何顧影自憐、自怨自艾都沒用,畢竟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等待着她。
或許這場攻防戰,目前她確實落了下風,但未到最後一刻,她都不會認輸,更不會放棄!
而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並將事情由頭到尾、抽絲剝繭在腦中轉過一遍后,南宮燕發現,她先前的倉卒結論着實不夠嚴謹,並且許多尚無實證之事,也都因她情緒化的思緒而流於胡亂猜想。
所以她以心立誓,在努力找到足以確定最終真相的佐證前,她必須要摒除一切私情,用證據說話,而無論最後結果為何,她都會坦然接受那個成功或失敗的自己。
正因為此,此刻的她才會暫且按下心底的百轉千回,像往常一樣,在花廳旁的灶房裏忙碌着。
當灶房裏的南宮燕努力控制情緒,為免做出的菜肴泄露她心底所思時,賀蘭歌闕也像往常一樣將轎停在公主府前,往着杖一拐一拐的通過門房。
然而,就在他打算穿越公主府正廳向內府走去時,卻發現以往總坐在正廳門前蹺個二郎腿對他冷嘲熱諷的李嬤嬤,今日竟張開了雙臂將他擋在大門前……
「唷,這不是我那『一時情狂』的國舅爺、我親親的駙馬爺嗎?那夜銷魂得還不夠,這麼快就想來繼續?不過嬤嬤我今日可沒允了您的通報,所以您還是回去自個兒想法子解決吧!」
緩緩停住腳步,賀蘭歌闕一語不發地冷冷望着這名總倚仗着老資格,又曾是皇上奶娘,再加上懂得對南清溜須拍馬,並掌握他與南宮燕會面大權,因而幾乎都搞不清自己是誰的刻薄老宮女。
而望着賀蘭歌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模樣,李嬤嬤更是極盡挖苦之能事——
「您是個男人,別人愛怎麼說怎麼說,也少不掉您一根寒毛,可東月公主再怎麼樣也是我堂堂華戌國的長公主,雖說因不是在宮裏長大,自小家裏頭沒教好,但若在宮裏也如此淫……」
「李嬤嬤,半個月前,你的對食當家張阿狗在西河賭坊輸了的那二十萬兩銀子,最後是拿什麼填坑的?」
未待李嬤嬤將話說完,賀蘭歌闕突然冷聲打斷她。
聽到賀蘭歌闕的話,李嬤嬤先是一愣,而後老臉整個慘白了,因為此刻她才終於想起,這名幾年來任她諷刺、任她挖苦、任她百般刁難都不吭一聲的「駙馬爺」,本職是現任御史中丞,而她對食當家半個月前拿去還賭債的那筆鉅金,是公款挪用。
「唉呀,我說我的國舅爺,我的親親駙馬爺啊,小的這不也是怕外頭人說您跟公主的不是,道你們的是非,聽了心裏頭揪心發疼,才會這樣扮黑臉提醒您的嘛!」什麼也顧不得地跪倒在地,李嬤嬤不住向賀蘭歌闕磕着響頭,一邊還用力掌着自己的嘴,「您不愛聽,小的不說便是、不說便是。來,您快請進,公主想必也等着您呢!」
理也沒理身後的李嬤嬤,賀蘭歌闕冷着臉向內府花廳走去,然後望着花廳里的檜木八角桌上,一如過往,早擺放好各色美食佳肴,而正擺放碗筷的南宮燕聽到他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口時,頭也沒抬地淡淡說道,「你來了。怎麼不坐?」
「離她遠點。」
「她?」
聽着那停在門口便再也不動的腳步聲,當耳中傳來賀蘭歌闕低沉的嗓音時,南宮燕故做不解地向他挑了挑眉,但其實她那雙整理食籠的小手已有些抖顫了。
賀蘭歌闕沒有應答,只是眯眼直視着南宮燕的雙眸。
「謹貴妃難得請賞月,這時分我若拒絕了,恐怕落人口舌,也讓人更有機會指摘議論、甚至嘲弄她,這點你該比我更清楚,況且我也已裝病先回了。」
望着賀蘭歌闕比平常更冷絕淡漠的臉龐上,那抹隱隱浮動的淺淺怒意,南宮燕雖不知曉他這股怒氣是因何而生,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正視他的雙眸,儘管她的心跳得那樣快、那樣狂。
「離她遠點。」
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而說完這句話,賀蘭歌闕若有所思的深深望了南宮燕一眼后,才冷冷轉身,朝他在公主府內的專用房間走去。
望着他今夜不尋常的舉動,想着他那句難得如此不拐彎抹角的話語,南宮燕反倒詫異了,因為他似是有些慌了,慌得竟連表面功夫都顧不上了,為什麼?
那夜她雖發現了行兇者的身分,但她相信自己託病的說辭應還算掩飾住了她的失態,就算他真起了疑心,一直按兵不動到今夜,也不該會說出警示意味如此濃厚的話來。
他想警告她什麼?不要傷害賀蘭謹?
依他的個性與行事作風,若他擔心的是賀蘭謹的安危,惟恐她跟賀蘭謹走太近,引起南清注意,為賀蘭謹帶來不必要的困擾,又或是怕她發現,甚至已知曉了他的秘密,他都不應該會撂下這句重話,還連飯都不吃就拂袖而去。
他只會默默盯梢着她,不動聲色打探着她,待獲取他想要的訊息后,再依此調整他的佈局,決定下一步行動,但此回,他卻沒有如此做。
他那句本該說給賀蘭謹聽的話,為何說給了她聽?
他,究竟是要誰,提防誰……
「我說東月啊,不是我要說你,你天天待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硬把自己弄得比寡婦還寡婦,有意思嗎?」
坐在東月園的花棚下,模樣較過往更艷麗,但艷麗中又帶有一絲少見嬌柔的南清用手撐着下頦,一邊懶洋洋望着南宮燕,一邊用手指着東月公主府大門方向……
「我勸你還是早些休了賀蘭歌闕,改嫁給外頭那個番邦國痴情種,反正現在宮裏早傳得繪聲繪影,你不如假戲真做得了,反正有我這淫亂公主在前,再丑的話也輪不到說你身上。」
老實說,諒再有想像力之人,也料不到三個月前還對自己親姑姑的駙馬下媚葯,欲對姑父霸王硬上弓的南清,三個月後,竟成了東月公主府的常客。
那一夜,當南清在前往東月院路上,莫名遭到一名美男阻路,並與之有了一夜春宵后,她竟出人意表地將那一夜春宵延續了下去,更一改過去養多名面首的常態,獨獨鍾情於一人。
雖不清楚南清這樣的「獨寵」能持續多久,但面對這樣戲劇化的結果,就連南宮燕自己都弄不清,這究竟是該歸功於她手下的訓練有素,抑或是南清太善變。
但或許不是善變,只是太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