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石牌
周余走後,顧嶼坐回了上首,拆開桌上的信封,只是隨意地看了幾眼,就又放了回去,他心裏有數,沒有和京城那邊的人通過氣之前,周余嘴上說會幫他,但絕不會拿出什麼真東西來。
官場上的試探總是十分謹慎的,這信封里的東西有九成應該確實是徐景年及一些無關棋子的罪證,周余說的一兩個月時間,實際上是他和京城聯繫上的時間,他雖然可以說出去年一年自淮南道送往京城的錢財數目,可到底只是空口白話。
顧嶼並不在意周余的不信任,他要的也就是這一兩個月時間的緩衝,周余的人再快,也快不過他下揚州之前就已經替他在京城埋下的暗線,從揚州到京城一來一回的時間差,夠他做完想做的所有事情了。
收好信封,外間天光正亮,臨近午食時分,顧嶼想了想,讓人把周虎連帶着昨夜救下的那個孩子叫了過來。
王秋擔驚受怕了一整晚,周家兩兄弟又都是半天放不出一個屁的鋸嘴葫蘆,至多生硬地安撫幾聲,王秋眼底下烏黑黑的,見了顧嶼一身官服坐在衙門大堂,更是手軟腳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顧嶼搖頭道:“你年紀尚小,不必拘泥,起身吧,把你在買主家經歷過的事細講一遍,尤其是指使你們盜竊的事情。”
王秋面上帶怯,周虎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只是他一臉煞氣,看着卻像是恐嚇人似的,王秋抖了抖小肩膀,意外的是,他居然真的有些鎮靜下來了,行了一個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拜官禮,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才開口。
“是,是,大人!我家是揚州城外山寧鎮上的,去年家裏預備到年底宰的牛讓官府收去了,家裏欠着錢,我娘就做主把我和妹妹賣到城裏,說等寬裕點了再把我們贖回去。”
王秋老老實實地說著,連抬一下頭看看顧嶼的表情都不敢,幼童的邏輯很多時候是不甚清晰的,但他吃了一年多的苦,倒比剛進城的時候機靈了許多,交代了前因,他拿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抹眼淚,才咬牙叫嚷了起來,“可是本來說好的讓我們幹活,給口飯吃,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要讓我們去當偷兒和叫花子的,狗三兒家裏出過讀書人,怎麼也不肯去偷,他們,他們就把他的腿砍掉,挖了舌頭,丟到街上去討錢……”
周虎的眉頭都忍不住動了動,他在戰場上幾經生死,見過的血腥場面數不勝數,可從來也沒想過,邊疆之內,太平盛世的大寧,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
顧嶼的目光落在王秋的身上,語氣倒是沒有怎麼緩和,頓了一會兒,等到王秋哭完了,才接著說道:“如此你便是原告,可有信心說服和你有相同經歷的幼童做為人證,告這些人一樁死罪?”
王秋抖得更厲害了,只是聽顧嶼的聲音四平八穩,似乎一個死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之後,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像說書人唱的官老爺。
他悄悄地抬起一點眼皮,顧嶼面容平靜,也就那麼隨他偷瞧,明明是一副十分年輕的俊美容貌,卻一點也不顯得膚淺輕薄,反倒是從內到外透着一種清貴的官威,明明眉眼間帶着深刻的冷意,王秋卻忽然不怎麼害怕了,他見過廟裏的青天老爺,也是這個樣子的。
“狗三兒做不成證了,不過後院裏的,肯定也都想出來!就是他們不敢,我還有妹妹呢……”
顧嶼對他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周虎身上,周虎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抱拳等候命令,顧嶼道:“從趙校尉那裏調一百個人,帶上王秋,去東南巷把被告一眾押進大牢,過午之前我要見到你們回來。”
周虎昨天已經去踩過一回點,這會兒路況都銘記在心,他把王秋帶回來的時候也很小心地避開了人的耳目,並沒有打草驚蛇,連忙應下。
直到出了揚州府衙,王秋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頓時又是興奮又是驚奇,帶着十二萬分的憧憬,時不時回頭看一看揚州府衙的方向,甚至看周虎也不覺得有多可怕了,緊緊地貼在他的腿邊。
“沒什麼可怕的。”走了一段路,周虎忽然說道。
王秋抬起臉龐,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可真要說起來,總和尋常的孩童不太像,周虎認為這是吃了很多苦的結果,心裏不由得軟了下來。
王秋受寵若驚,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怯生生地小聲問道:“虎叔,大人讓過午之前回來,我們要是遲了,會怎麼樣啊?”
周虎面上沒什麼表情,卻十分耐心地給他解釋了,“遲早與否沒有大關係,大人習慣把所有的事情劃分成一份份的,每日解決問題若干,這次應該是過午之後,準備開堂審案,所以才讓我們儘快把人抓回來。”
王秋聽得張大了嘴巴,他雖然沒有認識很多官,但就是他自己幹活的時候,都不會這麼勤快,官老爺難道不該是每天吃喝躺着,遇到案子就讓師爺去,等到三審四審地確認了對錯,才會拿着印章一蓋,好結案嗎?
只是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周虎的腳步就是一頓,東南巷到了,站在巷子口,一眼看到的就是朱家顯眼的大門。
王秋的腿有些發軟了,周虎一手把他拎到身後,命兩個人把他護好,咣咣咣敲了好幾下門,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人理,他停了一刻,直接抬起腳對着那扇紅木大門就是狠狠一踹。
軍中的探子並非是很多人想像得那樣,一身材矮小,二頭腦機靈,三懂得隨機應變,相反,無論是戰時還是平時,在敵我兩方之間來回奔走的,只能是體型強健的男人,事實上他和自家弟弟在沒有受傷之前,兩個人合力,甚至能在自家將軍手底下維持百招不敗。
周虎踹門的力道很大,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就只是那麼一腳,看上去十分結實的紅木大門就應聲而倒,整塊門板倒下去,隨之而來的就是一聲尖銳的慘叫聲。
這聲音熟悉得很,周虎都不用去看,就知道倒霉的被門砸到的正是昨天晚上把王秋趕出去的婦人,據王秋說,這婦人從夫姓朱,看上去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其實後院裏的幼童大部分都是朱夫人從各地弄過來的,有的借口收養,有的乾脆就是從一些孤兒多的村莊裏用不值牲畜牛羊的價格換取到手的。
王秋起先嚇得臉都白了,等到看到周虎三下五除二就讓人綁起朱夫人,任由她扯着嗓子叫嚷,不知為何,竟然連最後的一點畏懼之心都沒有了,看到周虎朝內院走,他連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東南巷本就是個不大的巷子,即便門做得漂亮,也掩蓋不了這處房子就是個關押人貨,買賣人口,訓練扒手的地方而已,這些人正經的住處沒有一個在這裏的,進內院之前,周虎就做好了心裏準備,可等看到這裏面的情況的時候,他的心還是忍不住跳了幾下。
初秋的天氣睡在外面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入眼是一片亂糟糟的乾草,十幾個不滿十歲的幼童光着身子窩在裏面,不分男女,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帶着許許多多的鞭痕燙傷,還有的傷口就算是周虎這個見慣殺戮的人,看了都覺觸目驚心。
這些幼童明明已經聽到外面的動靜,竟然連一個張望的都沒有,小部分人只是盡量地把身子朝着乾草堆里縮,想要掩蓋一二,周虎眉頭擰起,讓人去打開裏面的房間。
王秋跑得最快,去打開了其中一間房的門,房間裏面的環境比外面要好一些,成排的木籠子上着鎖,有的是空的,有的裏頭窩着人,王秋愣生生地站住了,看向面前最近的一個木籠子,上面掛着一個小小的有點磨光的白色石牌。
這是關他妹妹的籠子,那個白色石牌他也認識,是代表了“已售出”的意思,他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那些穿着華貴的人過來買人,起初他以為被那些人買走就是去過好日子的,直到有一天聽人閑聊才知道,被挑來關在籠子裏的,都是那些富貴人眼裏好吃的“肉鴿”。
旁邊的籠子裏關着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看了看跟進來的廂軍,瑟縮一下,隔着籠子的縫隙拉了拉王秋的衣角,小聲地說道:“你妹妹昨天夜裏讓朱大賣掉了,是吳官人親自來挑的,要人脖子上的肉給他娘做藥引……你也別急,他帶走了兩個,還有個新來的。”
王秋的眼睛都紅了,來迴轉了好幾圈,正巧周虎進門來,他撲通一聲就跪過去了,嘶聲哭叫起來,卻偏偏急瘋了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不住地磕頭,磕得腦門都滲出鮮紅的血絲來,聲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