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幻象
沈揆一伸手在空中想要劃出一個圖案來,然而每次都不成形狀,因為聻會衝下來打亂符文——並且給他的身體,造成顯而易見的傷害。
沈揆一即使有萬千道術,此時也無法施展,因為人世間的道術對聻沒有用,聻最怕的是鬼。
眼前這個女人就養了一個小鬼,可惜她不肯給他。沈揆一隻能拼盡全力延緩聻的攻勢,然而很快他就無力維持了,因為又出現了一個聻,兩個光團湊在了一起,威力巨大。
而此時的於葳趴在地上,她的頭埋在肘彎之中,好像這樣就不會聽到沈揆一的呼喊了一樣——她的手裏,緊緊捏着那個古曼童的佩飾。小小的、天真無邪的娃娃吮着指頭看着她,她珍愛地輕吻了一下。
這是他送給自己的東西,二十年來唯一的陪伴,多少次憑着它化險為夷——她的眼睛給她帶來了無數的禍患,也確如她的親生父母說的那樣,她是個不祥之人。
但是現在,有一個人為了救她,身處險境了,她還能坐視不管嗎?
沈揆一的胳膊上又出現了一道鋒利的傷痕,他倒吸了一口氣,從喉嚨里發出了低沉的輕呼聲。這聲音傳到了於葳的耳朵里,她不由得微微一震。
“拿去吧——”於葳終於選擇了將佩飾拋了過去:“接着!”
沈揆一跳了起來,在半空中接住了古曼童,他飛快地念動了咒文,在鴉群發現並俯壓下來的那一刻,一道白光從佩飾盒中鑽了出來,就像升起了一團薄霧一樣,於葳睜大眼睛,只看到一雙胖乎乎的手伸了出來,明明離得很遠,但那兩個聻卻一動不動,任他抓取了。
他一手一個抓住了,似乎覺得很有趣,竟然發出了嘻嘻哈哈的笑聲。
“阿多,”於葳情不自禁地叫道:“阿多!”
那一團白霧始終沒有出現阿多的模樣,只有一雙肉呼呼的手,但是他發出了聲音:“媽媽,媽媽!”
於葳朝着白霧跑了過去,然而還沒有等她碰到她心愛的阿多,卻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倒了,她這才看到鋪天蓋地的鴉群已經近在咫尺。沈揆一飛速地念動咒文,然而還是有四五隻烏鴉已經從白霧中穿透出來,阿多發出了尖銳的哭喊聲。
“不,”於葳大叫起來,她沖了上去,想要將源源不斷的烏鴉趕走:“阿多——”
沈揆一最後一個咒文念完了,微弱的白光很快收束進了佩飾盒裏,小小的嬰孩卻不再是吮指的模樣,而是側着身體痛苦地蜷縮着。
於葳半跪在地上捧着佩飾痛切地呼喊着,沈揆一卻一把拉起了她,“一線天開了,若再不走,以後再也走不了了!”
眼見天邊忽然明亮起來,整個天空忽然像是被掣開了兩半,中間是翻滾的飛火流星,其勢甚大,鴉群更是在空中飛躥往來,沒頭沒腦地來回滾動。沈揆一的掌心之中,忽然發出雷電一般炸眼的光芒來,伴隨着雷電的聲音,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狂風和渦流,將數以萬計的烏鴉烏泱泱地卷在了一起,數萬隻烏鴉阻塞在一起,形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或者更像是一座橋。
沈揆一拖着瑟瑟發抖的於葳踏上了這座烏鴉搭建的橋上,於葳只覺得像是踩在了一團棉紗之中,若是稍微遲疑一下,似乎就有下陷的危險。耳邊是狂風劇烈的聲音,夾雜着烏鴉振動着翼翅來回衝撞的聲音,就像是烈火中燃燒的老木頭髮出的噼啪聲。
於葳根本不敢睜眼去看,她死死閉着眼睛,由着沈揆一帶動她前行,只感覺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全都舒張開了,魂飛魄散一般,只覺得天旋地轉,恍如身墜雲端。
忽然間,腳下似乎失了力氣,數萬烏鴉終於終於不再被氣流卷到一處,在凄厲的鴉鳴聲中,烏鴉們好似一股黑煙般說散就散,於葳只感覺身體急速下落,不由得驚慌失措,緊緊抓住了身邊唯一一個支撐點,卻不想這種感覺也不過維持了一瞬,就從半空中落到了地上。
於葳良久才睜開了眼睛,她聽到耳邊一聲輕笑,原來是沈揆一微笑地看着她,她不由得用手遮住臉部緩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是、回到醫院了嗎?”
沈揆一點頭道:“是的,你現在休息一下,我叫醫生過來,給你檢查身體。”
於葳依舊牙關打顫,似乎還能感受到面臨生死存亡之際的感受,她此時很想要人陪伴,但是在她發聲之前,沈揆一的身影好似靈敏的獵豹一般,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躺在了病床上,就盯着窗外漸漸凝結的冰花看,她這樣失神地看着,忽然看到冰花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星星點點的光亮似乎在敲打着窗戶。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光點居然變成了黑色,打着旋地朝着於葳所在的地方靠近。
於葳眼看着這黑煙翻滾到了她面前,大驚之下從床上跳下來連連後退幾步,一下子磕到了床腳上,還沒來得及發出痛呼聲,卻又見這黑煙里生出了千萬隻蚊蚋來——不,應該說是螞蟻,鋪天蓋地黑雲罩頂一般的壓在玻璃窗上,窗戶不堪重負已經發出了嗡嗡的聲響。
於葳嚇得腿肚子都抽筋起來,又是須臾之間,伏在窗戶上的螞蟻身體似乎都長了一倍不止,能清晰地看清楚四處探動的觸角和毛茸茸的上顎,而膨大的腹部末端也在快速而頻繁地擺動着,像是發動攻擊之前的訊號一樣。
於葳雙手撐地勉強爬起來就要往外面跑,可惜她剛剛邁開兩步,身後就轟隆一聲巨響——果然下一秒臉上就疼得如同撕裂了皮膚一般,她低頭一看,身上爬滿了巨型螞蟻,已經撕扯爛了她的衣服,巨大的上顎往他的血肉之軀上招呼——
被一口咬進肉里的感覺是痛不欲生的,更何況是千萬張螞蟻共同啃食。於葳感覺自己渾身如同火燒一樣,疼得她蜷縮翻滾,哀嚎不已。
“啊——”於葳嘴裏發出凄厲的叫聲,“沈揆一,救我——”
門口果然出現了一個身影,於葳使盡全力爬了起來,朝他的方向跑去——她撲到了沈揆一的懷裏。
“螞蟻、螞蟻!”她翻來覆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來,渾身有如痙攣一般發抖,雙手也在不停地扑打着。
“並沒有,”沈揆一將她胡亂揮舞的手捉住,強迫她睜開了眼睛:“什麼都沒有。”
於葳就看到屋子裏面乾乾淨淨,只有醫院獨有的純白色,剛才出現的那一幕,彷彿根本沒有發生一般。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螞蟻,鋪天蓋地的全是螞蟻!”於葳的皮膚甚至猶有餘痛:“會飛,它們咬了我!”
沈揆一讓她坐在了椅子上,道:“你如果肯定不是做夢的話,那就應該是幻象。”
“幻象?”於葳道:“我怎麼會想到螞蟻呢!”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沈揆一慢條斯理道:“這一晚上你為什麼悲嘆,為什麼心有所動?”
於葳語無倫次道:“我就是想到了那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覺得、覺得她很可憐罷了。”
“她是可憐,那螞蟻可不可憐?”沈揆一忽然問道:“尤其是被你無辜傷害的螞蟻,它們可不可憐?”
沈揆一的話像是一道閃電一般,讓於葳腦袋一炸,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往事浮上了她的心頭。
那時候她年歲小,卻遭受太多。她無處發泄,直到無意中看到了大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忙忙碌碌勤勤懇懇地往螞蟻洞裏搬運東西。
她踩死了幾隻螞蟻之後,便拿着漏斗和細細的竹管子,舀了一勺一勺的熱水灌了進去,這樣尤嫌不足,又取出柜子裏的線香來,點燃了,找准沒淹死的螞蟻,一隻只燙地它們蜷縮成一個小小的球,聽到細微的噼噼啪啪聲,感到那巨大的無處排宣的痛苦,才有了發泄的渠道。
“當年的我確實懷了滿滿的惡意,”於葳用手抹了一把臉,眼淚卻從指縫中滴落出來:“所以你說萬物有靈,它們是來找我復仇了嗎——讓我也體會了一把什麼是鑽心剜骨的疼痛,就如同當年我施加給它們的一樣。”
“其實,螞蟻是沒有靈識的,它們不會報復你,也造不出幻象來。”沈揆一道:“作祟的不是它們。”
“那是什麼?”於葳不可置信道。
“瞧,”沈揆一攤開手掌道:“這東西還有一點,沒有消盡呢。”
這是沈揆一所說的“聻”,但是只有一縷,虛弱地動了動。
“你是說,幻境也是他造出來的嗎?”於葳大驚道:“這東西究竟是什麼?今晚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有陰陽眼,”沈揆一道:“看到了那個被父母拋棄了用來換取利益的孩子,她只是這醫院中出現的一個鬼魂罷了,而且她並沒有害人,已經往生走了。”
於葳點了點頭:“有一團黑影,那是什麼?”
“出現在那個農民肩上的東西,也是鬼,是凶鬼,力量大多了。”沈揆一道:“而且不是一個,而是多個糾合在一起,因為年深歲久的緣故,所以已經不具備輪廓了。纏上一個人就往死里折騰,不把這人弄死不會罷休的。”